皇帝犹豫再三。
那封言辞恳切、字迹却依旧力透纸背的奏疏,在他指尖已经停留了许久。御书房内鎏金兽炉里吐出的龙涎香,丝丝缕缕,盘旋上升,却化不开那一片沉重的静默。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奏疏上“臣萧彻,年老力衰,恐负圣恩,恳请骸骨,归葬林泉……”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小针,轻轻刺在他的心头。
萧彻。这个名字曾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替他扫平四野,镇守国门,压下无数朝堂暗涌。如今,这柄剑要自行归鞘,这面盾要卸甲蒙尘。
皇帝的目光越过奏疏,看向下方垂手肃立的身影。萧彻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朝服,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的孤松,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能洞察一切阴谋诡计的眼睛,此刻却平静地低垂着,望着脚下的金砖,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那鬓边再也无法忽视的霜色,和眼角刀刻般深重的皱纹,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和殚精竭虑的代价。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玉质奏疏边缘摩挲着。
他并非没有预料到这一天。近年来,萧彻递上这类奏疏已非首次,只是以往,他总能找到理由驳回去,或是“边疆未靖,卿岂能言退”,或是“朕心倚重,万勿再辞”。但这一次,萧彻的措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坚决,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疲惫,几乎要溢出纸面。
皇帝心中百转千回。放,还是不放?
放了,谁能即刻接过萧彻肩上的千斤重担?朝中虽不乏能臣干将,但如萧彻这般威望、能力、心性皆属顶尖,且能让他完全放心的,寥寥无几。他一走,朝堂格局必将动荡,那些被压制已久的势力恐怕会趁机抬头……
不放?他又于心何忍。奏疏里那句“昔年旧创,遇阴雨辄痛彻心扉,近日尤甚,精神困顿,恐误军国大事”,像一根刺,扎得他难受。他记得萧彻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疤,每一道都是为了他的江山、他的皇权而留。如今功臣暮年,伤病缠身,若连一份体面的退隐都吝于给予,天下人会如何看他?史笔如铁,又会如何书写?
更重要的是,那份君臣之间历经风雨磨砺出的、不易言说的情谊,让他无法再硬着心肠拒绝。他看到了萧彻平静表面下,那去意已决的坚决。
御书房内静得能听到香灰跌落的细微声响。
终于,皇帝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声轻得像一阵风,却仿佛抽走了他不少的力气。他提起朱笔,那支笔此刻似乎有千钧之重。
笔尖悬在奏疏上方,再次停顿了片刻。最终,那鲜红的朱砂,还是落了下去。
一个“准”字,笔锋依旧带着帝王的凌厉,却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决断,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萧爱卿,”皇帝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卿为国操劳半生,功勋卓着,朕……实有不舍。但念及卿年事已高,且痼疾缠身,朕若再强留,于心何忍?”
他将批阅好的奏疏轻轻合上,递给身旁躬身侍立的大太监。
“准卿所奏。赐金千两,帛五百匹,京郊温泉皇庄一座,以供颐养。望卿安心休养,勿以国事为念。”
这番赏赐不可谓不厚重,几乎是对致仕功臣最高规格的恩赏。皇帝的目光落在萧彻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或许还有最后一分挽留的意味——若他此时反悔,一切还来得及。
但萧彻没有丝毫犹豫。
他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伏下去,以最标准的臣子礼,叩首。
“老臣……谢陛下隆恩!”他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淡然,但那伏下去的身影,却似乎在这一刻微微放松了那紧绷了一生的弦,显出一丝属于老人的佝偻来。
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发出轻微的一声叩响。
这一叩,叩别的是他奋战一生的朝堂,是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事业,是一个时代。
皇帝看着伏在殿中的老臣,心中蓦地一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一个“准”字,和这一叩首,彻底离开了。他挥了挥手,声音透出些许疲惫:
“去吧。保重身体。”
“臣,遵旨。陛下……保重龙体。”
萧彻再拜,然后缓缓起身,依旧垂着眼,恭敬地、一步一步,退出了这座他进出无数次的御书房。
阳光从殿门外照进来,拉长了他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明亮的光影里。
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良久未动。御案上,那本已经批红的奏疏静静躺着,像是一个时代的终章,被轻轻合上。
殿内重新陷入了沉寂,比之前更加深重,仿佛萧彻带走的不仅仅是他的身影,还有这大殿里一部分沉甸甸的、名为“倚仗”的基石。那缕缕龙涎香依旧在盘旋,却似乎再也无法安抚皇帝此刻空落而纷乱的心绪。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荡荡的殿门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清晰得有些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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