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朾的烽火,燃在公元前573年深秋。冷硬的秋风已带肃杀。
夜色沉沉,行营的临时大帐内,只有几盏兽头灯吐着昏黄的火苗。灯油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是此刻唯一的活物之音。崔杼,这位已显老成持重的中年齐国重臣,跪坐于灯影之下,正仔细聆听来自帷幔深处君主的最终训令。灵公的声音低沉、压抑,每一个字都似乎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拖曳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某种暗藏的东西:
“……新晋侯悼公,年及弱冠,初登大位……然其气盛如虎,其志吞云……此番会盟,关乎晋国新君威名之成毁……汝持国书礼器前往……处处……唯以晋侯马首是瞻!”话语中带着长长的停顿,仿佛呼吸不畅,“不得……妄自揣测!不得……僭越妄为!更不得……”最后的三个字,被他用尽力气加重,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妄生它念!”
崔杼垂首应诺:“臣,谨遵君命!”宽大的衣袖纹丝不动,如同古井寒潭,无人得见他宽大袍袖之下,紧攥的拳头中,深陷掌心的指甲刻出的血痕。帐外,夜枭凄厉的鸣叫声划破沉寂的寒夜。
十年光阴,如指间流沙。在一次次俯首帖耳的盟誓、一道道跟随晋军出征卷起的尘烟、一场场在晋侯威严注视下的屈从献礼中悄然逝去。十年间,国佐、高无咎、崔杼……齐国的重臣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在晋国巨大霸权的光环下往来奔命,他们的靴底早已被从郑国到大河、从秦国函谷到吴国江畔的尘土彻底浸透。灵公自己端坐在临淄王座之上的清闲时光,竟远少于跪坐在晋国临时行营角落、屈尊立于晋侯阶下或跟随其后奔袭征战的时间。临淄太庙深处,那尊象征齐国威仪、重逾千钧的青铜龙纹礼鼎,其上细密的兽面饕餮纹、夔龙雷云纹,在昏暗幽静的香火与尘封中,渐渐黯淡模糊了往日摄人的棱角与锋芒。十年臣服,十年形影相随,齐国如同晋国战车上的一件华丽却沉重的配饰。
晋悼公即位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湖,震起的无声涟漪迅速蔓延至中原诸侯,最终狠狠撞击在临淄宫阙的基石之上。湖面看似波澜不兴,水下暗流已然汹涌。
消息传来之时,灵公正在后苑的九曲水榭之中小憩。初秋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他斜倚在铺着锦褥的玉榻上,神情慵懒,正用一柄象牙镶玉的剔透小匕,专注而细致地剔开一枚熟透饱满的西域石榴那坚硬的外壳,取出里面晶莹剔透、汁水丰盈的暗红籽粒。一颗颗剔净莹亮的深红籽粒落入盛着碎冰的雪白玉碗之中,红白相映,煞是可爱。寺人脚步几乎无声地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行至榻前,以特有的尖细但克制的嗓音奏报:“启禀君上,晋国急报:晋厉公于宫中遇乱薨逝,世子周被众卿拥立为新君悼公,已告庙登基。晋使已在途中,不日将至临淄宣谕。”
玉匕剔籽的动作有刹那极微小的凝滞,剔尖与石榴坚硬外壳轻轻一碰,发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咔”声。一粒饱满的石榴籽似乎承受不住这微不可察的压力,突兀地爆裂开来,猩红如血的汁液瞬间迸溅,染在灵公凝脂般白皙、保养得宜的指节上,像一粒不慎沾染的、不祥的朱砂痣,又像一滴凝固的、极其微小的血珠。
他将那粒损坏的石榴籽夹出,丢在一旁的银盘里,指尖的血渍并未立刻擦拭。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脸上无喜无悲。晋国换了个新君?也不过是绛都那把至高权椅上更换了一位执掌者罢了。玉匕继续它精细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水榭外,深秋的枯叶打着旋儿,悄然沉入池底。
仅仅数月后,这场始于王位更迭的波澜,便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战鼓声,重重擂响在宋国彭城的上空。晋悼公为立威于新朝,讨伐据彭城叛乱的宋国大夫鱼石等五人。霸主的命令以朱砂封泥、八百里的加急方式,如同燃烧的烽火信号,从绛都沿着宽阔的驰道,飞扑至临淄巍峨的宫门。
这一次,传令的使者并非寻常信使,而是晋国上大夫魏绛。他风尘仆仆却未失一丝傲气,按剑登殿,未等礼毕,便已扬声喝令,声音中压抑着怒火与晋国新贵的锐气:
“寡君有令!逆贼鱼石等据彭城以叛其主,背弃盟好,实为天下公敌!今集诸侯之师,合围彭城!凡我盟者,即刻起兵赴会!有迟延不至者,以背盟论处!齐侯既为大国首卿之列,请即日整军,随晋君讨逆!不得有误!” 话语如鞭,字字裹挟风雷之势。
临淄大殿之内,齐臣衣冠济济一堂。然而面对这疾言厉色的最后通牒,偌大的殿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比上一次更为沉重。大臣晏弱、国佐、高无咎、崔杼……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牢牢定格在那高高王座之上。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令人呼吸困难。
时光在可怕的寂静中一点一滴流淌。殿角的青铜滴漏,那规律的水滴声此刻如同沉重的鼓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嗒…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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