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崔杼开口,声音如同铁块摩擦锈蚀的青铜器,干涩嘶哑得厉害,却吐字异常清晰,“即刻备驾,随侍艾陵!”
他垂于身侧的右手宽大的袍袖深处,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沿着指缝,无声地浸透暗袋的布料——那硬质印章冰冷的棱角边缘,已深深割破了掌心皮肉。袖中,温热的血液带着主人巨大的痛楚和绝伦的意志,在隐秘之处,无声流淌。
前548年的春日暖风如同慵懒的猫爪,拂过临淄的朱甍碧瓦,也揉皱了齐国贵族公子何那方素绢衣襟上的绣纹。他独坐崔府雅致的曲廊深处,水榭池台间弥漫着草木与酒浆混合的清微气息。案几对面的崔杼一身深黑常服,如同融进亭内半明的阴影中,手执耳杯,眼神却凝滞在漂浮着翠绿叶芽的琥珀色酒液深处。
“叔父,”公子何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杯口氤氲的淡淡水汽,“……宫里的风声,愈发紧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东郭大人昨日宴饮微醺,失言……仅半日,其长子……车马就惊了……”
崔杼执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顺着指腹冰凉的纹路悄然滑落。公子何口中这位“东郭大人”,朝中宿耆,向来谨慎,醉酒失言?子车马惊?这分明是清洗!是君王在斩断一切可能的枝蔓!一种冰凉刺骨的预感,如同毒蛇吐信,悄然爬上崔杼僵硬的脊骨。
公子何的目光掠过崔杼死寂的面孔,投向亭外假山奇石堆叠处。那里,家宰齐默正领着两个健壮仆役在整理刚送到的整石料,沉重的石料撞击声沉闷地在亭中回荡,像钝器敲打朽木。看似寻常。公子何眼角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声音几乎低成耳语:“……庆大人,近来似乎亦步履维艰……”他欲言又止,杯沿轻轻磕碰了一下青瓷碟边。
庆大人——庆封。
当这个名字在微妙的语境中浮出水面,崔杼握着耳杯的手终于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颤!杯中酒液轻晃,破碎了一轮倒映其上的春日晴空。庆封与自己一样,皆是庄公倚重多年的旧臣宿将。但庆封……更聪明,也更贪婪。自己避居府中、如同枯木之时,庆封却如日中天,替庄公收拢权柄、弹压不臣之声,爪牙鹰犬之名一时无两!
若连庆封也开始步履维艰?这意味着什么?庄公……连这个正在替他做脏活、最能咬人的鹰犬也要烹杀?心腹犹嫌多?是了,自己这个知情太多又深具威胁的旧日“忠臣”,怕是早列在名单之首!崔府外那些徘徊不去的暗线,府内悄然失踪的熟悉面孔,棠姜那愈发灰白无色的脸……崔杼胸腔里的心脏猛地抽搐,被无数尖针同时刺透般剧痛!
亭内陷入死寂。唯有石匠调整位置时沉闷的“哼唷”号子声,齐默锐利指挥斧凿的叱咤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几声云雀鸣叫。崔杼放下酒杯,杯底与光滑木几轻轻碰触的声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般刺耳。他抬眼。那双死寂已久的眼眸深处,如同沉眠的死火山被地壳深处积压万年的怒火点燃,骤然亮起两簇幽暗却焚尽八荒的地狱火焰!那是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连最后一片立足之地都将失去的困兽,所燃烧起来的、足以倾覆一切的疯狂!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轻微而急促的窸窣声。一个小小身影如同受惊的狸奴般跌撞着冲进水亭。是棠姜近身的女僮小蕊,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圆润的小脸上此刻泪痕狼藉,写满惊惶恐惧。她手中死死攥着一样东西,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主……主君!”小蕊看见崔杼,如同溺水者见了浮木,扑倒在地,颤抖着摊开攥得通红的小手。
一支玉簪。
不是完整的。仅有半截簪身躺在小蕊掌心的汗水中,断口粗糙嶙峋,是硬生生被折断的模样。断面上还沾着几缕极为细长的乌黑青丝!在簪子那断裂的剖面内侧下方,一道极其浅淡、却无比清晰的刀刻纹路,映入崔杼骤然收缩的瞳孔!
——那是一个用锐器尖端,带着得意、霸道甚至一丝狎昵之意匆忙凿下的“光”字纹路!“光”,庄公之名讳!这簪子,就在今日,在庄公驾幸内宅之时,在棠姜的发髻上,被他狠狠拗断!留下这道刻骨铭心的烙印!连同那些缠绕簪身、被强行扯断的长发!
杀意!崔杼脑内那根被反复拉锯、煎熬了无数日夜的、名为“忠君”的弦,在亲眼目睹这簪上刻痕和断发的瞬间,“铮”地一声——彻底崩断!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玉石俱焚的死意!不是你死,就是我崔氏全族、棠姜甚至这个无辜小僮的万劫不复!
崔杼缓缓伸出右手。那双手曾经在战场上稳如磐石,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自小蕊手心捻起那半截断簪。玉石的冰凉顺着指腹刺入骨髓,那断口处缠绕的几丝断发,在风中轻颤,如同冤魂的叹息。
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看向小蕊或公子何,而是越过亭角,直刺向远处院墙之外!那片天空下,矗立着齐国的王宫!眼中那片沉郁积压的死寂被这玉簪点染成燎原烈火!公子何惊骇地看着崔杼将半截玉簪收入怀中,那张灰败如同死灰的脸上,扭曲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带着血腥气味的平静笑容。崔杼的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砺石摩擦,一字一句,像是要把刻骨铭心的仇恨用牙齿嚼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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