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都城临淄,庚辰年深秋。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未化尽的雨迹在宫阙相连的朱墙间盘踞成一块块不祥的深色阴影。重檐兽吻如巨大的怪兽,沉默地伏望天际层叠的铅云。秋风吹过空旷的宫庭甬道,呜咽声时断时续,卷起几片枯干的梧桐叶子,在光滑如镜的青石地砖上打着诡异的旋儿。
公孙虿病重的消息如同这萧瑟的秋风,无声无息地渗透了临淄的每一寸角落。
正殿深处,青铜兽首香炉中溢出的烟气缭绕不绝,却被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紧紧裹缠。锦帷之内,公孙虿躺在厚厚的褥垫上,身量似薄纸一张被疾病无情地抽空,枯槁干裂的唇费力地翕动,艰难喘息间带着刺耳如同刮蹭朽木的声响。每一次喘息声在巨大空旷的寝殿里都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他黯淡的目光越过侍立床侧的国君景公,紧紧盯在跪坐在稍远些位置的独子高强脸上。
国君景公面色黯淡憔悴,眉头紧锁,双鬓似乎就在几日内染满了灰霜。他伸出手,在即将触摸到公孙虿皮包骨头的肩头时却又凝滞在半空。床侧跪坐的另一位年轻卿士栾施——公孙灶之子,数月前刚刚承袭了其父的上卿之位,此刻亦是目光低垂,脸庞绷得没有一丝表情的波澜,如同冬日冻结的河面。高强,公孙虿的长子,身躯挺直如松,年轻的面容上找不出一丝属于他年纪该有的茫然,只有一片极凝重、极沉肃的平静,仿佛早已将父亲枯槁的容颜和他微弱却拼尽全力的喘息深深印刻在了自己年轻的骨血里,已不必再流露外在的悲怆。两人皆沉默如雕塑,巨大的宫室内仅充斥着公孙虿残存最后气力的粗浊吸气声与呼出气息时拉长的呻吟,似沉重的巨磨碾过每个人绷紧的心弦。
一豆摇曳的灯焰在角落案几上骤然爆起一个刺目的灯花,瞬间的明亮刺破了满室浓重的阴影。恰在此刻,公孙虿那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光亮,他拼尽残存的全部力气猛地伸出枯枝般的手爪,指向床榻前的两个年轻人,指向那无边幽深的前路,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随后手臂骤然僵直坠落,砸在锦褥上发出闷响。浊气随之断绝。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足以令人心脏麻痹。紧接着,高挺挺的身子剧烈摇晃了一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沉闷的撞击声响彻寂静的宫殿,随后,那竭力压抑的低沉悲鸣才如同受伤幼兽般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一直沉默的栾施猛地抬起了头,眼眶瞬间充血的殷红,他几乎是扑着爬行过去,动作激烈得带起了风,不顾一切地重重握住了高强正不断撞击地面的那只手腕,紧紧箍住,那力道刚猛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伯渊!”他声音嘶哑至极,如同砂砾在铁器上摩擦,从喉间撕裂出来。高强挣扎,手臂在栾施的钳制下剧烈抖动,却无法挣脱这灌注了全部力量的一握。栾施死死攥住高强的臂膀,毫不容情将他挺直拉拽起来,迫使他重新挺直那濒临崩溃的背脊,一双通红的怒目逼视着高强绝望空洞的脸:“你看着我!听我说!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却充满雷霆般的力道,如同敲击青铜般铿锵震动,“泰山崩于此,我们也要挺直脊梁立于天地间!高家,栾家,还在你我肩上!”
高强急促喘息着,牙齿死死咬住自己嘴唇直到淌出了血线,顺着苍白的下巴蜿蜒而下。然而那双原本空洞如死水的眼睛在栾施灼灼如火的逼视下,终究是一点一滴重新聚拢,燃烧起一种混杂着极致痛苦与刻骨决意的深沉的暗光。他不发一言,仅仅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份沉重与坚毅尽在不言之中。随即又深深躬身,向塌上父亲已无生息的遗骸叩首,额上带着刚才撞出的清晰淤青红印。
整个过程中,身着一身象征地位的朱紫深衣,被内侍小心翼翼簇拥在旁的田桓子田无宇,始终立于稍显昏暗的殿角阴影里。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凝重哀悼,不如说是一种异乎寻常、难以言表的凝固,仿佛一尊被骤然投入寒冰的水迅速冻结成型的蜡像,五官凝固在一种介于震惊和某种奇异醒悟之间。他深不见底的双眼如同两口幽潭,波澜不惊地映照出前方榻上的枯槁躯体,和紧紧相靠、扶持立起、仿若一体同心的那两个年轻背影——高强与栾施挺立的脊梁。
他拢在宽袍大袖中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似乎在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玉质袖缘。那指尖接触着微凉玉器的细微动作在这死寂笼罩的大殿里,无声无息地持续着,如同一条静水深流下伺机而动、吐着信子的蛇。
临淄初雪落下的第一日,肃穆庄严的齐国太庙在凛冽的寒风中静穆矗立。
鼎立于宽阔庭院中央的祭坛已被提前点燃,巨大的火堆熊熊燃烧,粗壮的松木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爆裂的悲鸣声,冲天炽热的火舌肆无忌惮地舔舐着阴沉低垂的铅灰色天幕。焦灼炽烈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松香烟气,弥漫在寒冽的空气里。巨大的青铜方鼎、排列成行的簋与敦,早已陈列就位,沉默而沉重地压在祭坛前方,上面供奉着祭天的三牲牺牲,赤红艳丽的鲜血沿着冰冷的青铜器皿边缘缓慢滴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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