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俊刚的手指在铜板上磨出了薄茧。二十三个,不多不少,被他反复数了三遍,每一个边缘都被体温焐得发烫,边缘的齿痕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他把铜板重新塞回粗布口袋,指尖下意识地蹭了蹭口袋内侧——那里缝着父亲贺朝辉写的信,信纸被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磨得起了毛,却依旧能摸到熟悉的笔迹褶皱。
粮店后院的风带着麦糠的气息,混着雨后的潮气扑在脸上,他抬头望了望天,淡蓝色的天幕下,远处的山尖还沾着一点没化的云,像父亲冬天帽檐上的霜。再过几天,等掌柜松口,他就能揣着这二十三个铜板回家了。爹的旧鞋早该换了,去年冬天寄信时就说鞋底子磨穿了,脚趾头冻得发麻,却总说“开春再买不迟”;还有娘的坟,清明时他没来得及回去,坟头的草怕是已经长得齐腰深,得薅干净了,再培上新土,跟娘说说话,说他在城里挺好,粮店的掌柜不苛刻,顿顿都能吃上热乎的。
“俊刚哥!俊刚哥!”
院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喊声,带着喘不上气的慌乱,打断了贺俊刚的思绪。他愣了一下,这声音耳熟,像是张辉——小时候一起在黄土坡上摸爬滚打的玩伴,后来家里穷,去了邻村地主家做长工,平日里连出村的功夫都没有,怎么会突然来县城?
他快步往门口走,心里莫名地发紧,像是有只手攥着心口的肉,越攥越紧。刚拐过堆放粮袋的墙角,就看见张辉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粗布短褂上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划着几道血痕,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焦急,一看见贺俊刚,眼睛就红了。
“俊刚哥,你快别干了,出大事了!”张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手劲儿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贺俊刚的肉里,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你爹……你爹他……”
贺俊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被扔进了冰窟窿,从头凉到脚。他下意识地挣开张辉的手,喉咙发紧,连声音都变了调:“我爹咋了?张辉,你说清楚,我爹怎么了?”
他想起昨天托人带回去的口信,说这两天就回去,让爹别惦记;想起爹上次信里说院后的土沟有点塌,等他回来一起修;想起爹说要把那两袋新麦磨成面,给做他爱吃的扯面……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得飞快,却都被张辉接下来的话砸得粉碎。
“朝辉叔……被马家军杀了!”
“杀了”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刀,直直扎进贺俊刚的耳朵里,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忘了。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安静,粮店外的驴叫声、伙计们搬粮袋的声音、远处市集的吆喝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脑子里“嗡嗡”的响声,像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吵得他头都要炸了。
“你说啥?”他看着张辉,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你再说一遍,我爹咋了?”
张辉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俊刚哥,是真的……前天下午,马家军去了你家,搜粮食,还问朝辉叔有没有见过共产党,朝辉叔说没有,他们就打他,还抢了家里的麦子……后来朝辉叔要拦着,被他们用枪托砸了头,就……就没气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贺俊刚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脚下的地面在晃动,眼前的粮袋、院墙、张辉的脸,全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想起爹的模样——黝黑的脸,眼角的皱纹,手上厚厚的老茧,还有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想起小时候爹背着他去地里,走在黄土坡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洒在爹的背上,暖得像揣了个火炉。
“不可能……”他摇着头,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爹那么好的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他们为啥要杀他?为啥要抢麦子?那是我们家的口粮啊……”
他突然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抠进头发里。脑子里全是爹的影子,全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全是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他还没给爹买新鞋,还没帮爹修土沟,还没吃上爹做的扯面,还没跟娘的坟前说说话……怎么爹就没了?
“俊刚哥!俊刚哥!你别吓我啊!”张辉慌了,赶紧蹲下来,看见贺俊刚的脸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像是丢了魂,赶紧伸手掐住他的人中,大声喊,“伙计!快来人啊!拿点水来!俊刚哥晕过去了!”
粮店的伙计们听到喊声,都围了过来,有人赶紧跑去后厨端水,有人蹲下来帮忙扶贺俊刚。掌柜的也闻讯赶来,看着蹲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贺俊刚,又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张辉,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叹了口气,拍了拍贺俊刚的肩膀:“俊刚,别急,先喝点水,有啥事儿慢慢说。”
伙计端来一碗温水,张辉小心翼翼地扶着贺俊刚的头,把碗凑到他嘴边,一点点喂进去。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贺俊刚终于缓过一点劲来,眼睛慢慢有了焦点,只是依旧空洞,看着张辉,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问:“张辉,你跟我说实话,我爹……他走的时候,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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