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贵把那封从黑松沟寄来的信,在手里翻来覆去摩挲了第三遍。信纸边角被灶房的水汽浸得发皱,上面“大胖小子”“安稳”几个字,是大女儿刘花一笔一画写的,带着她从小就有的执拗劲儿——连报喜都写得这么笃定,倒让他这当爹的,心里又酸又软。
他把信纸轻轻按在八仙桌上,指尖碰着旁边的搪瓷茶杯,才发觉茶水早凉透了。窗外的平凉城,刚过未时就落了雪,雪粒子打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沙沙”响得像春蚕啃桑叶。他掀开棉帘往街上望,青石板路早被雪盖了层白,偶尔有个裹着棉袄的行人匆匆走过,脖子缩得像只畏寒的鹌鹑,连吆喝声都比往日稀了大半。
“又看那信呢?”里屋传来李玲玲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她掀着门帘走出来,手里攥着件刚缝好的棉背心,“给勇斌改的,去年的太小了,今年长了半头,再不改就穿不上了。”
刘平贵“嗯”了一声,把信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那口袋缝在棉袄内侧,贴着心口,暖和。“花丫头说,孩子叫念安,平安的安。”他声音放得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还说黑松沟的雪下得大,同志们常来帮衬,让咱们别惦记。”
李玲玲把棉背心放在桌上,手指捏着针脚处的线头,叹了口气:“惦记有啥用?这兵荒马乱的,咱们连平凉城都出不去,还能飞过去看她?”她说着,眼圈就红了,赶紧别过脸去,假装整理桌上的针线笸箩,“就是可怜我那外孙子,出生到现在,姥姥姥爷还没见过一面。”
刘平贵没接话,只是走到墙角,拿起靠在那里的扫帚,慢悠悠地扫着地上的炉灰。炉灰里还剩点火星,被他扫起来的时候,腾起一小团灰雾,呛得他咳了两声。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家里还热闹——勇斌刚考上平凉一中,全家围着桌子包饺子,刘沐暖还打趣说“小弟以后是文化人,得给咱老刘家争光”,李玲玲笑得合不拢嘴,连饺子馅都放多了油。
可现在,桌子旁就剩他们老两口了。
他放下扫帚,走到西屋门口,轻轻推开条缝。刘勇斌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台灯的光晕落在他后脑勺上,能看见头发比上个月又长了些,脖颈也抽得更细了——去年还得踮着脚够柜顶的孩子,转眼就成了半大小伙子。桌上摊着的课本里,夹着枚平凉一中的校徽,银边都被磨得发亮,是勇斌宝贝得不行的东西,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擦一擦。
刘平贵悄悄带上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的。这孩子是家里的指望,去年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揣着通知书跑遍了半个胡同,见人就说“我家勇斌考上一中了”,比自己年轻时挣了工钱还高兴。现在勇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书,晚上要学到灯油快熬干才睡,他看在眼里,既心疼又骄傲——这小子,随他的韧劲。
“发啥呆呢?”李玲玲端着碗热粥走过来,递到他手里,“趁热喝,下午还得去粮站换粮,去晚了又得排队。”
刘平贵接过粥碗,温热的瓷壁贴着掌心,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他喝了口粥,忽然想起什么,问:“沐暖那边,还是没信?”
李玲玲的手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前阵子听说城西那边查得紧,好多人家都被翻了,还好没查到咱们这儿。”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就是不知道沐暖跟天明,现在在哪儿落脚,天冷了,有没有厚衣服穿。”
刘平贵没说话,只是把粥碗放在桌上,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封信——这次掏出来的,是刘沐暖半年前寄来的。信纸比刘花的薄,字迹也更潦草,上面只写了“一切安好,勿念”六个字,连落款都没写日期。他指尖反复摩挲着“安好”两个字,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沐暖从小就报喜不报忧,越是说安好,越可能藏着难处。
他想起沐暖小时候的模样。那丫头比刘花心细,却也更犟。有次跟着他去赶集,看见个冻得发抖的流浪猫,非要抱回家,李玲玲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粮喂猫”,她就抱着猫在门口蹲了半宿,最后还是刘平贵偷偷拿了块窝头,才把她哄进屋。后来那猫养了大半年,冬天的时候跑丢了,沐暖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几晚,说“是我没看好它”——这孩子,心太软,偏又生了副不服输的犟脾气。
“夜里别老醒着琢磨了。”刘平贵拍了拍李玲玲的手背,“沐暖跟花丫头一样,都是犟驴,认准的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咱们瞎操心,也帮不上啥忙。”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半夜,刘平贵还是醒了。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洒下片淡淡的白。他侧耳听着,能听见李玲玲在旁边小声念叨,一会儿说“沐暖会不会饿”,一会儿说“花丫头给孩子换尿布熟练不熟练”,念着念着,声音就带了哭腔。
他伸手把李玲玲的手攥在手里,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别想了,”他轻声说,“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活法。咱们现在,好好看着勇斌长大,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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