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担架的颠簸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行船,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肩膀伤口撕裂般的剧痛。焱(或者说“狗娃”)的意识在疼痛、失血和极度的精神疲惫中浮沉。班长扑向手榴弹那一瞬间决绝的眼神,如同烙铁般印在他的脑海,反复灼烧。
野战救护所设在一个勉强算完好的祠堂里,但所谓的“救护”,也仅仅是绝望中的一丝慰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如果有的话)和伤口腐烂的恶臭。呻吟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合唱。缺医少药是常态,绷带反复使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医生和为数不多的护士们满身血污,眼神麻木,动作却快得惊人,像是在进行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与死神的赛跑。
焱被放在冰冷的地面上,等待处理。他侧过头,能看到旁边一个士兵的肠子流了出来,他徒劳地想将其塞回去,眼神涣散,最终手臂无力地垂下。另一边,一个腿部被炸烂的年轻士兵,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被锯腿,惨叫声戛然而止,不知是昏死还是直接断了气。
这里,比前线更加直观地展示着战争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
一个脸上带着稚气、但眼神已如古井般沉寂的小护士蹲到他身边,检查他的伤口。刺刀造成的贯通伤,失血不少,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到主要血管和骨头。她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带着锈迹的剪刀剪开他破烂的军装,然后用一种刺鼻的、可能是自制的高锰酸钾溶液清洗伤口。
剧烈的刺痛让焱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忍着点,没伤到筋骨,算你命大。” 小护士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熟练地用相对干净的布条(可能是从牺牲者军装上撕下来的)给他包扎,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足够利落。
处理完伤口,她递给焱半个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做的窝头。“吃吧,补充点力气。能活下来,就好好活着。”
说完,她便转身走向下一个伤员,背影单薄,却承载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重负。
焱握着那半个冰冷的窝头,看着眼前的人间惨状,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凉和无措。他活下来了,又一次。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见证更多的死亡和痛苦吗?他这只意外闯入这个时空的蝴蝶,除了随波逐流地挣扎求生,还能做什么?
他试着调动属于2024年焱的记忆,那些关于战场救护、关于感染防控、关于心理干预的零星知识。但在这里,一切都是奢望。没有抗生素,没有血浆,没有无菌环境,甚至没有足够的食物和干净的水。所谓的知识,在绝对的物资匮乏面前,苍白得可笑。
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活着”,并且记住。记住班长的牺牲,记住老刘的豪迈,记住刀疤脸最后的嘱托,记住眼前这些无名无姓、却用生命扞卫着什么的士兵和医护人员。
几天后,伤势稍稳,能勉强走动的焱被归入了一支临时收容溃兵和轻伤员的队伍。这支队伍成分复杂,有像他一样从台儿庄血战中幸存下来的,也有从其他防线被打散后撤下来的,士气低落,人心惶惶。他们接到命令,向后方转移、休整。
所谓的转移,也不过是在炮火和敌机偶尔的骚扰下,沿着残破的道路艰难跋涉。沿途所见,满目疮痍。废弃的村庄,荒芜的田地,随处可见倒毙的百姓和牲畜,空气中永远飘荡着焦糊和死亡的气息。
在一次躲避敌机扫射后,队伍在一片小树林暂时休整。焱靠着一棵树坐下,疲惫地闭上眼睛。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有空调、有软床、可以安心睡到自然醒的2024年。那种和平的、琐碎的、甚至有些无聊的生活,此刻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堂。
“想家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焱睁开眼,看到旁边坐着一个戴着破旧眼镜、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的中年人,他也穿着不合身的军装,但气质与周围的大头兵格格不入。
焱点了点头,没有力气说话。
“谁不想家呢。” 中年人叹了口气,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我老家在北平,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老婆孩子……唉。”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本子和半截铅笔,递到焱面前:“小兄弟,看你年纪不大,认得字吗?要是认得,帮我写点东西吧。我眼睛不行了,看不清楚。”
焱愣了一下,接过本子和铅笔。那是一本战地日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记录着行军、战斗、所见所闻,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可见是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书写的。
“写什么?” 焱问,声音沙哑。
“就写……今日转移至无名村落,遇敌机轰炸,村民死伤惨重。一老妪于废墟中寻其孙,嚎哭终日,闻者落泪。吾等无力护其周全,愧对父老……” 中年人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和悲悯。
焱依言写下。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书写的行为,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混乱的思绪和情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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