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医官们虽然依旧遵照指令行事,不敢有丝毫懈怠,但眼神中的光彩确已黯淡了许多,操作时也多了几分如履薄冰的谨慎与迟疑,生怕因己之失,再添一笔败绩。私底下的忧疑与议论,亦如暗流般悄然涌动:
“安国夫人此法……是否太过玄奇,近乎缥缈?口服之物,竟能预防天花,亘古未闻啊。”
“失败几何,已难计数,眼看两月之期将至,仍是茫无头绪。还要继续下去么?”
“陛下天恩浩荡,寄予厚望……若是久久无功,天威震怒,降下罪来,我等岂非池鱼?”
“那些琉璃器皿,瞧着是精巧绝伦,可如今看来……似乎也并非点石成金之神物。”
这些细微的声浪与情绪起伏,云舒并非毫无所觉。但她并未召开大会进行空泛无物的鼓舞,亦未厉声呵斥以禁绝流言。她深知,在此攻坚克难之际,疑窦与挫败乃是常客,士气唯有依靠那实实在在的进展方能重振。空谈信念,在一次次冰冷无情的失败实证面前,显得何其苍白无力。
她选择以身作则,将自身几乎全然埋入了实验室的方寸之地。每日最早至,最晚归。孤灯下,她反复审视每一页失败的记录,试图从那纷乱的数据中窥见一线规律;她查阅所有能够寻得的、关于药材性质、食物保存、甚至一些炼丹术杂记中关于“包衣”、“丸剂”的零星记载,希冀捕捉到一丝可能的灵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她更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那来自异世的、庞杂而幽微的知识碎片,试图攫住一缕可用于破解当前困局的、跨越时代的智慧星火。
她亲自重复那些最关键的、也最是磨人心志的模拟胃酸测试。配置精确的仿胃液,掌控水浴的温度与震荡之频,而后怀揣着微末的希望加入新近调制的护剂样品,计时,取样,查验……周而复始。看着那些承载着希冀的液滴,在酸液中色泽转异、生出沉淀、或是显微镜下的活性颗粒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消减、湮灭,她的心亦随之一次次沉坠,如浸寒潭。
但她面上,始终未见焦躁、气馁或是不耐之色。她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记录依旧一丝不苟,析解依旧冷静客观。她将每一次败绩皆视作排险,明示团队此路不通,需另觅他途。她的沉稳,恰似那定海的神针,于风浪飘摇间,勉力维系着实验室摇摇欲坠的秩序之感。
只是,在无人留意之际,她会停下笔,揉着因长时间凝神阅思而胀痛不堪的额角,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或是实验室里那跳跃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久久默然。身体的疲惫尚可强撑,但那份灵感的枯竭、面对那看似不可逾越的天堑时萌生的无力之感,以及内心深处对自身所选道路的一丝隐秘疑窦,才是最是熬煎人心。
墨临渊来的次数更勤了些。他有时会带一些御膳房精心制作的、口味清雅的点心,有时只是一壶温度恰好的、她素日偏爱的清茶。他从不问“进展如何”,亦从不言那“不必心急,徐徐图之”的宽慰话。他知那些言语于她,已是毫无分量。他只是默然陪她静坐片刻,或是看她勉强用上几口点心,或是执意将她从那充斥着败绩气味的实验室中带出,于澄心院静谧的、月色如水的庭院中徐徐漫步,让那清冷的夜风,拂散她眉宇间积郁的沉色。
他的无言相伴,像一块沉稳可靠的山岩,在她心潮因挫顿而起伏不定时,予她无声却坚实的倚靠。
这一夜,又一次模拟胃酸测试宣告未果。数据明晰显示,最新一批尝试以多种草药提取物复合胶体包裹的样品,在历经仿胃肠之境的考验后,活性存留之数,依旧不足十一,远低于有效免疫所需之阈。
云舒独一人留于空旷的实验室内。孤烛将她消瘦的身影投于素壁之上,更显形单影只。她拿起那只盛放着失败样品的小小琉璃瓶,对着那摇曳不定的烛光凝望。瓶中那棕褐色的液滴,看去平静无奇,内里却蕴含着她与团队数十个昼夜的心血,以及一个令她束手无策的难题。
口舌之间,似乎又泛起了那各式失败样品所带来的、千般百种的苦涩、腥膻或甜腻至令人作呕的滋味。胃脘也隐隐有些不适,是连日来亲口尝验证实所遗留的痕迹。
挫败之感,如同细微却坚韧的蔓草,悄然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几欲窒息。资财、场地、人手、理路方向……一切外缘似乎俱已圆满,可偏偏卡在了这最后,亦是最为关键的施行环节,仿佛被一道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屏障所阻隔。
她放下琉璃瓶,指尖因长久摩挲冰冷器皿而沁着凉意。用力揉按着酸胀的额角,她望着那执着跃动的烛火,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与深切的困惑,低声嗫嚅,仿佛在自问,也仿佛在诘问这沉寂无声的、充满了未知的长夜:
“到底……缺了什么呢……”
那声息极轻,几被烛花的细微噼啪所吞没,却承载了连日来所有压抑的疲惫、坚持的艰辛与寻求突破的灼热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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