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谷的岩穴议事厅里,兽油灯芯结着灯花,将穹顶染成暖黄。
苏芽站在石案前,指尖压着摊开的兽皮图卷,卷角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都过来。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分,指腹摩挲过图上第七日辰时,钟未响的小字。
最先挤到近前的是静童,他踮着脚,发梢还沾着雪粒:阿姐,这是......
古城的心跳。燕迟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他抱着半人高的竹箱,箱盖刻着《生者簿》的朱漆篆文,三百年前那场永冬,他们不是没挣扎过。
石案四周陆续围满人。
钟奴的青铜片在腰间轻颤,哑陶沾着陶土的指节抵着下颌,几个负责记录的文书抱着刻刀和竹简候在角落。
苏芽注意到燕迟放下竹箱时,袖口露出半截被冻裂的旧伤——是前日在葬喉谷挖冻土时崩开的,她记在心里,打算散会后让青禾送点紫草膏来。
看这里。燕迟抽出一卷泛黄的帛书,展开时飘下几片碎渣,《永冬前录》载,古城设九钟镇地脉,需在永昼转永夜的第七日辰时连鸣,借地音封寒。
可当日《生者簿》里......他的指尖停在帛书末页,唯缺晨钟吏的记录。
静童突然拽了拽苏芽的衣袖:阿娘说过,晨钟吏是敲早钟的,要天不亮就爬钟台。
最后一任晨钟吏是林三娘。燕迟翻开竹箱里的另一卷,字迹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七岁,药烟阵里没的。
苏芽的呼吸顿住。
三日前在岩穴里,哭脉者弥留时反复呢喃的,正是这个名字。
她望着图上的古城轮廓,忽然想起那孩子记忆海里的画面: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踮脚够冰棱,井边打水的农夫喊着三娘,该上钟台了——原来那不是普通的童年片段,是被永远定格在赴死路上的最后时刻。
所以钟没响。苏芽的指节抵着石案,骨节发白,因为该敲钟的人,死在了去钟台的路上。
议事厅陷入短暂的静默。
静童的睫毛颤了颤,小声道:就像阿娘走那天,我等她哄我睡觉,可她再也没回来......
我们要补上这一声。苏芽突然直起腰,目光扫过众人,哑陶,组织节奏复现。
让全谷人把没说出口的和刻进砖里——我们要拼出那段缺失的钟律。
哑陶的喉结动了动。
这个总抿着嘴的制砖匠,此刻眼眶发红,重重点头:我这就去窑场,烧一千块新砖。他转身时,陶土粉尘从袖口簌簌落下,在地面积成浅黄的痕迹。
接下来的七日,北行谷像被按了快进键。
哑陶的窑场昼夜不歇,青烟裹着陶土香漫过雪堆;静童跟着收砖队跑遍每间草屋,冻红的小手捧着老人的等儿子归家、妇人的等丈夫补好漏瓦、孩童的等阿姐编完草绳;钟奴坐在岩穴深处,每块砖在他掌心敲击三次,青铜片震颤的频率被文书刻进竹简——直到第七日黄昏,他突然踉跄着站起来,竹简哗啦落地。
成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抚过最后一块砖的纹路,是《九钟起调》的残谱。
苏芽接过竹简时,指尖被冻得发木。
残谱上的符号她看不懂,却能听见静童在她耳边轻念:阿姐,和我在雪地里踩的摇篮曲,像极了。
当夜,苏芽抱着竹简去了心火廊。
这里是谷里专门祭奠逝者的地方,石壁上嵌满刻着姓名的骨片,最中央的位置空着——那是留给还未命名的未来。
她点燃三盏长明灯,灯油里浸着红芽草,火光映得墙壁暖融融的。
这次,我不教你。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将温墨笔插入灯油,闭目屏息。
稳婆的控息法让心跳慢得像老钟,血视在眼前漫开,不是红雾,而是一片流动的光河。
有影子从光河里浮出来了。
戴斗笠的农夫,提竹篮的妇人,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他们仰头望着高处,嘴型分明在喊:快敲啊!
苏芽的眼眶发热。
她想起三年前在雪地里捡回的第一个产妇,想起燕迟第一次帮她熬药时被烫红的手,想起静童第一次用脚拍出心跳节奏时的惊喜——原来所有未完成的,都在这里汇集成河。
灯焰突然剧烈摇晃。
苏芽睁开眼,看见石壁上的影子们同时转头,目光穿透岩穴,投向同声钟的方向。
次日辰时,北行谷落针可闻。
同声钟立在谷口的高台上,青铜表面凝着薄霜。
苏芽跪在钟前的雪地上,静童脱了鞋袜,双脚踩在特制的陶板上——陶板下埋着细弦,直通钟体。
你想听见什么,就让它响。她将手掌覆在少年足心,能感觉到那双脚的温度,像团小火苗。
静童闭目。
脚尖先轻颤两下,接着踏出缓慢的节奏——是摇篮曲的尾调,是老妇人的叹息,是小丫头没走完的钟台路。
钟奴站在钟侧,双手按在胸口,随着那节奏起伏,突然发力撞向钟体。
第一声钟鸣炸响。
雪原震颤。
红芽草从雪下钻出来,顶着冰晶摇晃;医庐里,昏迷多日的哭脉者睫毛微动,嘴角扬起极淡的笑;地底下传来闷响,像老人终于翻了个身,发出满足的叹息。
苏芽望着钟鸣荡起的气浪掀飞雪粒,突然想起昨夜的梦。
赤衣女子站在古城钟台,指尖抚过铜钟:真正的火,在千万人愿意一起等一个声音响起的心里。
她低头看掌心。
原本的火焰状印记不知何时变成环形波纹,像声波在扩散。
极北方向的冰原上,她仿佛看见九级石阶顶端,一口冰钟的虚影正在凝结,虽未发声,却已有余音绕梁。
春雪初融的清晨来得比往年早。
苏芽站在同声钟前,看雪水顺着钟体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水洼。
几个孩童蹲在水边,用树枝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那是他们刚学会的字。
阿姐。静童举着块新砖跑过来,砖面刻着他的小脚印,青禾说,过几日要办口述纪年大典,让我第一个讲阿娘的故事。
苏芽接过砖,指尖触到砖面还带着窑火的余温。
她望向谷外,红芽草正顺着雪水蔓延,像一条绿色的河。
远处,冰钟的虚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将积蓄了三百年的声音,彻底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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