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檀香燃到第三炉时,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明黄的封皮上,“西北军务” 四个朱字透着沉甸甸的威严,他指尖在 “粮草短缺” 四个字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李德全。”
廊下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德全弓着身子进来,手里捧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烟袅袅,混着殿内的檀香,生出一种沉静的暖意:“万岁爷,您叫奴才?”
皇帝没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奏折上:“长信宫那边,怎么样了?”
李德全的手微微一顿,茶盏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他知道,万岁爷看似在问 “怎么样”,实则什么都知道 —— 这宫里的风吹草动,从来瞒不过养心殿的耳目。
“回万岁爷,淑妃娘娘…… 教训了苏常在几句。” 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殿内的寂静,“说是苏常在穿了不合身份的云锦,僭越了规矩。”
皇帝的指尖停在奏折上,没说话。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檐角的铜铃偶尔被风拂动,发出叮咚的轻响,衬得殿内愈发安静。
李德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伺候万岁爷二十多年,太清楚这位帝王的性子 —— 看似温和,实则眼里揉不得沙子。淑妃在长信宫当众掌掴苏凝,这事若是捅开了,怕是要掀起不小的风波。
“教训了几句?” 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李德全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是用嘴教训的,还是用手?”
李德全 “噗通” 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奴才…… 奴才去的时候,苏常在脸上已经红了,嘴角还带着血…… 淑妃娘娘说,是教她懂规矩。”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炉底的轻响。皇帝拿起案上的茶盏,却没喝,只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将他眼底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
他想起苏凝。那个在御花园的紫藤架下抄《道德经》的女子,穿着半旧的青布裙,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安静得像幅水墨画。他记得她递茶时指尖的微颤,记得她读 “知止不殆” 时温润的声音,记得她收到云锦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欢喜 —— 那点鲜活的、不加掩饰的情绪,在这规矩森严的后宫里,像株难得的绿芽。
可他更记得,自己是帝王。帝王的恩宠,从来不是无凭无据的施舍,是权衡,是制衡,是让后宫这盘棋,始终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赏云锦时,他不是没想过规矩,只是觉得,偶尔破一次例,或许能看看这株绿芽,能不能在风雨里站稳。
“淑妃现在在哪儿?” 皇帝忽然问。
“在偏殿等着,说是要给万岁爷弹琵琶。” 李德全连忙回话。
皇帝放下茶盏,声音平淡:“让她回去。告诉她,闭门思过三日,抄写《女诫》十遍。”
李德全愣了愣,随即大喜过望:“奴才遵旨!” 他就知道,万岁爷心里是记着苏常在的!
“等等。” 皇帝叫住他,“别说是朕的意思,就说…… 是她自己失了仪态,罚她静思己过。”
李德全的脚步顿住了。他这才明白,万岁爷罚淑妃,不是为了给苏凝出气,是为了维护后宫的平衡 —— 既不能让淑妃觉得帝王偏宠,也不能让苏凝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奴才明白了。” 他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时,听见皇帝又说,“去看看苏常在,让太医给她送些上好的去淤药膏,告诉她…… 安心休养,不必急着来谢恩。”
李德全应了,心里却叹了口气。这帝王的心,真是比海底的针还难猜。
皇帝重新拿起那本奏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眼前反复出现的,是李德全描述的画面 —— 苏凝跪在地上,半边脸红肿,嘴角淌着血,却对着淑妃说 “谢娘娘教诲”。
他见过太多后宫女子的眼泪。有的哭是为了博同情,有的哭是为了争怜惜,有的哭是为了算计。可苏凝没哭。挨了打,受了辱,她选择了最笨拙也最聪明的方式 —— 忍。
这忍,不是懦弱。是懂得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收起所有的棱角;是明白在这深宫里,活下去比争一口气更重要;是清楚 “知止不殆” 四个字,在后宫的另一种写法 —— 知进退,懂藏锋。
“有点意思。” 皇帝低声自语,指尖在奏折上轻轻敲击着。他忽然想起苏凝抄的那本《道德经》,其中 “柔弱胜刚强” 六个字,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当时他还笑她迂腐,如今看来,这小女子,倒是比谁都懂其中的深意。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照在案上的龙涎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长信宫的方向。那里的玉兰花还在落,像一场无声的雪。
他知道,今日这一巴掌,打醒的不仅是苏凝,也是他自己。他原本以为,这后宫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戏码,却没料到,一个末等常在,能在屈辱里透出这样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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