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殿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烛火晃了晃。烛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映得供桌后的紫檀木屏风忽明忽暗。那屏风上绣着 “百鸟朝凤”,是江南织造用了三年才绣成的,孔雀的尾羽用了一百八十种丝线,在不同的光线下能看出不同的颜色。苏凝曾在正午时分看过,那只凤凰的眼珠用了鸽血红宝石,在日头下亮得刺眼。可现在,在昏黄的宫灯下,那些绚烂的颜色都沉了下去,只剩一团模糊的黑影,像无数只鸟雀敛着翅膀,蹲在屏风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想起伶仃死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的风。太液池的冰面被凿开一个洞,伶仃的身子浮在那里,青色的宫装被水泡得发胀,像朵开败的莲花。她的发髻散了,一半浸在水里,一半搭在冰面上,上面还别着那支碎了的玉簪。苏凝跟着人群远远看了一眼,只觉得那冰面的白,比雪还要冷。
“听说了吗?” 旁边的秀女窃窃私语,“她前儿给皇上递了帕子,被贵妃瞧见了。”
“何止啊,我听说她藏了宫外的书信呢。”
“嘘…… 快看那边,皇后娘娘来了。”
那时的皇后还是钮祜禄氏,穿着石青色的常服,站在池边看了一眼,只说了句 “拖下去吧”,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苏凝记得自己攥紧了袖中的帕子,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被指甲掐得变了形。
殿外的更夫敲了三下梆子,声音穿过重重宫墙,在坤宁宫里打了个转,又悠悠地飘走了。苏凝抬眼看向殿门,门上的铜环在暗影里泛着光,上面缠着的红绸子,还是册封礼时系的,如今边缘已经磨得发白。她忽然想知道,这扇门后面,究竟藏着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是钮祜禄氏坐在这宝座上,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立为太子时的狂喜?还是富察氏失去幼子后,在这里枯坐到天明的悲戚?又或是那些更早的皇后,在这空殿里,听着风吹过窗棂,想着那些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她的目光落在丹墀下的铜鹤上。那鹤嘴里衔着的灵芝,边角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据说康熙年间,有位皇后曾在这里喂过鹤,用的是自己亲手种的小米。苏凝从未喂过它们,她甚至不知道这对铜鹤是不是空心的。就像她不知道,伶仃藏在枕下的那封家书,到底写了些什么。
烛火又晃了晃,这次晃得厉害,差点把旁边的烛台带倒。苏凝伸手扶了一下,指尖沾了些烛泪,烫得她轻轻缩了缩手。那点温热很快就凉了,像极了伶仃递给她桂花糕时,指尖的温度。
“姐姐,” 伶仃的声音仿佛还在殿里回响,“等咱们出了宫,我带你去我家乡看桂花好不好?漫山遍野都是,香得能醉死人。”
苏凝闭上眼,殿里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钟摆的 “咔哒” 声,还有自己的心跳。那心跳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撞着冰冷的墙壁,撞着沉默的屏风,撞着她身下这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宝座。
她知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锦书会进来伺候她梳洗,太监们会抬着早膳进来,朝堂上的奏折会准时送到,那些关于水患、关于边防、关于哪个官员该升哪个该降的消息,会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会戴上凤冠,穿上朝服,坐在这宝座上,听着底下的人喊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端庄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可现在,在这三更的坤宁宫里,她只是苏凝。一个记得半块桂花糕的甜味,记得冰面上破碎的玉簪,记得无数个消失在宫墙里的年轻面孔的女人。
风又起了,这次卷着几片落叶,从窗缝里钻进来,打着旋儿落在丹墀下。苏凝看着那几片叶子,忽然想起伶仃说过,她家乡的枫叶到了秋天,会红得像火。
“姐姐你见过吗?” 伶仃的眼睛亮晶晶的,“漫山遍野的红,走在里面,像踩着云彩。”
苏凝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摩挲着,二十七道云纹,一道一道,像是在数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墨玉髓的冰凉透过指尖,一点点渗进骨血里,可她却觉得,比这更冷的,是那年太液池上的冰,是伶仃最后望向天空的眼神,是她自己这些年,藏在端庄笑容下的,那些不敢言说的颤抖。
殿外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四更天。苏凝缓缓直了直身子,目光掠过空荡荡的大殿,掠过沉默的屏风,掠过那对在暗影里伫立的铜鹤。她知道,长夜还未过半,而这坤宁宫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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