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里的沙又落了一层,殿外的风不知何时歇了,坤宁宫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撞在梁柱上,再折回来撞进耳朵里。苏凝的指尖终于完全覆在扶手上,墨玉髓的凉意顺着指腹漫上来,却在第二寸的地方遇到了一点滞涩 —— 那是道被岁月磨出来的浅痕,像谁用指甲在这里反复划了千百遍,最终在冰凉的玉石上刻下了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册封那日,司仪官唱 “请皇后升座” 时,她的指尖也是这样悬在扶手上。那时的扶手比现在凉,九月的秋阳透过窗棂落在上面,照得缠枝莲纹的凹槽里积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金子。她穿着十二章纹的翟衣,领口的珍珠璎珞垂到心口,每走一步都晃得人眼晕。走到丹墀下时,她故意停了停,眼角的余光扫过阶下跪着的命妇,看见她们头顶的金钗在日头下泛着亮,忽然就想起初入宫时,教习嬷嬷攥着她的手,在仿制品上练习 “扶扶手的规矩”。
“指尖要虚搭在第三道云纹上,” 嬷嬷的指甲掐着她的腕子,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身子要挺得像殿角的铜鹤,既不能前倾失了威仪,也不能后仰显了轻慢。你记住,这扶手不是让你靠的,是让底下人看的 —— 看你坐得稳不稳,能不能镇住这后宫的风风雨雨。”
那时的仿制品是松木做的,刷了层墨色漆,摸起来糙得硌手。她练了三个月,指尖被磨出薄茧,夜里疼得睡不着,就悄悄掀开帐子看,那点红痕在月光下泛着白,像极了伶仃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
此刻指尖下的浅痕比记忆里的松木仿品更温润。苏凝用指腹顺着纹路走,摸到第七道缠枝莲的卷涡处,那里有个针尖大的凹点,是去年冬猎时留下的。那日皇上在围场射得一头白狐,回来时兴致极好,带着众人来坤宁宫赏狐裘,她起身时袖口的金扣不慎磕在扶手上,当时只听见 “叮” 的一声轻响,谁也没在意。如今摸起来,那点凹痕竟像是长在了玉石里,与周围的纹路融成一片,倒比别处更暖些。
暖?这念头刚冒出来,苏凝自己先怔了怔。墨玉髓是至寒之物,怎么会暖?她抽回手,对着掌心呵了口气,再覆上去时,果然那点暖意还在 —— 原是自己的体温浸透了玉石,在这死寂的深夜里,竟让冰冷的扶手有了活物的温度。
就像那年御花园的凉亭里,伶仃把半块桂花糕塞进她手里时,自己的指尖也是这样暖。那时是四月,太液池的冰刚化透,风里还带着寒气,可伶仃的手心却像揣了个小暖炉,烫得她指尖发麻。“快吃呀,” 伶仃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娘说桂花糕要趁热,才对得起蒸它时用的那炉炭火。”
苏凝的指腹在凹点上停了停,忽然想知道,当年钮祜禄氏握着这扶手时,会不会也在某个深夜,摸到过属于富察氏的温度?富察氏是出了名的体寒,冬日里总揣着银手炉,她的指尖落在扶手上,该是带着手炉的暖意,还是像她自己一样,让冰冷的玉石吸走了体温?
殿角的自鸣钟又 “咔哒” 响了,钟摆的影子在地上挪了半寸,正落在第三十九块金砖上。那块砖的边角有处磨损,是前年太后寿宴时,三阿哥追着蝴蝶跑,被门槛绊倒,膝盖磕出来的。当时太后还笑,说 “这孩子皮实,将来定有福气”,可去年秋天,三阿哥就染了天花去了。出殡那天,苏凝站在坤宁宫的台阶上看,送葬的队伍里,富察氏的弟弟扶着一身素白的姐姐,她的背影在风里抖得像片落叶,手里攥着的帕子湿了大半 —— 苏凝忽然想起,富察氏最爱的那支羊脂玉簪,簪头的梅花正是刻在这样的玉料上,想来握在手里,该和这扶手一样,凉得让人心头发紧。
“娘娘,这墨玉髓是西域进贡的,说是埋在雪山底下三百年才成的气候。” 当年内务府总管捧着宝座图纸来请示时,曾这样说过,“性阴,能镇邪祟,最合皇后娘娘的身份。”
苏凝那时正临窗描花样子,笔尖的金粉落在宣纸上,晕出个小小的圆。她没抬头,只淡淡说了句 “按祖制办”,心里却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 —— 山里的精怪会附在玉石上,谁要是对着玉石说太多心事,就会被它记下来,等到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再一句句念出来。
现在她信了。这扶手定是记下了太多心事,不然怎么会在这样的深夜,让她摸到富察氏的体寒,闻到伶仃的桂花糕香,甚至听见三阿哥跌在金砖上时,那声清亮的哭喊?
她顺着扶手往下摸,摸到扶手与椅面衔接的地方,那里有圈极细的金箔。当年工匠说 “用足了九九八十一锤,保证百年不脱”,可现在有处金箔微微翘起,像片被风吹卷的落叶。苏凝用指甲轻轻按了按,金箔纹丝不动,倒勾得指尖有些疼。这疼让她想起初入宫的那个冬天,她和伶仃挤在同一间偏殿的通铺里,夜里冷得睡不着,就互相攥着对方的手。伶仃的指甲总爱留一点,说是 “娘给修的,能避邪”,那时她的指甲划过苏凝的手背,也是这样轻轻的疼,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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