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金砖地面上洇开一道浅银。苏凝将额头抵在扶手上,冰凉的玉石贴着眉心,像敷了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殿内的烛火不知何时弱了下去,羊角灯的光晕缩成一团,恰好照在她垂落的手背上,指节处还留着攥紧时的红痕。
这姿势她保持了约莫两刻钟。起初是额角的凉意渗进来,驱散了深夜的倦意,后来连眼眶都被冰得发麻,倒让那些翻涌的记忆沉了沉,像太液池底的淤泥,终于不再往上冒气泡。她想起刚入宫那年的雪夜,伶仃也是这样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哭得浑身发抖。“他们说我偷了东西,” 伶仃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可我真的没有,姐姐,你信我吗?”
那时她怎么答的?苏凝的睫毛颤了颤,压得眼皮发酸。好像是拍了拍伶仃的背,说了句 “我信”。可那句轻飘飘的 “信”,终究没能拦住后来太液池上的冰窟窿,没能拼好碎成三瓣的玉簪,更没能让那个总爱往她手里塞桂花糕的姑娘,多看一眼第二年的春天。
“信” 这个字,在宫里是最不值钱的。苏凝闭着眼,听着自己的呼吸撞在扶手上,又弹回来撞进耳朵。她想起那年伶仃被拖走时,人群里有个秀女偷偷递了块帕子,却被嬷嬷用戒尺打红了手。“在宫里,同情心是要人命的。” 嬷嬷的声音像鞭子,抽得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谁要是敢替她说话,就是同党,一同发往慎刑司!”
苏凝那时站在第三排,前面的秀女梳着双环髻,珠花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像伶仃碎玉簪上的反光。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听见伶仃的哭喊越来越远,直到冰面被凿开的声音传来,始终没敢抬头。后来她常常想,若是那时她喊一声 “不是她”,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可转念又笑,一个没权没势的秀女,说的话谁会信?不过是多一具浮在冰面上的尸体罢了。
就像现在,她坐在这宝座上,说的话人人都信,可那些该问的、该说的,却再也问不出口,说不出来。
“娘娘,西暖阁的炭盆该添了。” 锦书的声音在殿门口打了个转,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苏凝没有动,额角的凉意已经渗进了骨头缝,像那年太液池的冰,冻得人连思想都发僵。她听见锦书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往炭盆里添了几块银丝炭,火星 “噼啪” 响了两声,暖意顺着地砖慢慢漫过来,却烘不热抵在扶手上的额头。
银丝炭是贡品,烧起来无烟,连灰烬都是白的。苏凝刚封娴妃那年,内务府的人送来时,她还特意问过价钱,管事太监笑着回 “一两炭抵十两银”。那时她望着炭盆里跳跃的火苗,忽然想起秀女院的小厨房,她们用的是最粗的黑炭,烧起来呛得人直咳嗽,伶仃总说 “这炭烟里有股松香味,像我家乡的山”。
家乡的山…… 苏凝的额角在扶手上轻轻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记不清自己的家乡是什么样了。入宫时才十六岁,如今已是十年,家乡的院子里该换了几茬花?母亲鬓角的白发是不是更多了?她只记得临走那天,母亲把金镯子塞进她手里,说 “到了宫里,好好活着,别想家”。
好好活着。这四个字原来这么难。苏凝的嘴角牵出点笑意,带着点自嘲。她是好好活着,还活得很好,可那些和她一起入宫的,能好好活着的又有几个?那个总爱唱家乡小调的秀女,在去年的选秀里被指给了残废的宗室;那个擅长下棋的,因在棋盘上赢了皇上,被迁去了冷宫;还有伶仃,连好好死的资格都没有。
“值得吗?”
苏凝忽然对着冰冷的扶手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那些消失在宫墙里的人,更像是在问这空荡的大殿。扶手没有回答,只有炭盆里的火星 “噼啪” 响了两声,像谁在暗处轻轻笑了笑。
值得吗?她想起刚封皇后那天,皇上亲手为她戴上凤冠,珠翠压得头皮发麻,却觉得心里踏实。可夜里独自坐在这宝座上,摸着扶手上的纹路,又觉得这一切像场梦。她用十年时间,踩着多少人的尸骨爬上来,得到的不过是个能在深夜独自对着冰冷扶手说话的资格。
就像伶仃,用半块桂花糕换了她片刻的温暖,最终却连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苏凝的额角在扶手上蹭了蹭,冰凉的玉石上仿佛还留着伶仃的体温。她想起那年冬天,两人挤在通铺里,伶仃把暖手炉让给她,自己冻得整夜发抖。“我火力壮,不怕冷。” 伶仃笑着说,牙齿却在打颤,“等我出了宫,就把家里的炕烧得暖暖的,再也不用挨冻。”
出了宫…… 又是这三个字。苏凝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扶手上,“嗒” 的一声轻响。水珠在冰凉的玉石上滚了滚,很快就被吸了进去,像从未落下过。她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上一次掉眼泪,还是生七阿哥时,疼得忍不住,被嬷嬷呵斥 “娘娘要保重凤体”,才硬生生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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