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乾清宫偏殿的烛火就亮了起来。李德全捧着托盘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十二章纹的龙袍叠得整整齐齐，玄色缎面在烛火里泛着暗哑的光，金线绣就的日月星辰仿佛浸在墨里，要等某个时刻才肯真正发亮。
赵晏坐在紫檀木椅上，看着内侍们捧着铜盆、毛巾鱼贯而入，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离京的清晨。也是这样的烛火，也是这样的寂静，先帝坐在他如今的位置上，手里转着枚白玉扳指，说 “去青州要穿结实的靴子，那里的路不好走”。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龙纹锦靴比牛皮靴好看，直到在青州的泥地里摔了第一跤，才明白有些重量，不是好看就能撑住的。
“陛下，该净身了。”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铜盆里的水冒着热气，氤氲的水雾模糊了他鬓角的白发 —— 这位伺候了先帝三十年的老太监，昨夜在灵前守了整宿，眼下的乌青比烛台的影子还重。
赵晏伸出手，温热的水漫过手腕时，他忽然摸到掌心里的茧。那是在青州扛石头、修堤坝磨出来的，粗糙得能刮住丝绸，此刻浸在水里，竟有种奇异的踏实。他想起苏凝昨夜送来的那方帕子，上面绣着株兰草，针脚细密得像在说 “别怕，娘在”。
净完身，内侍们开始为他穿戴。先穿白色的中单，领口绣着极小的云纹，是苏凝亲自在坤宁宫绣的，说 “贴身穿的衣物，得有娘的味道才安心”；再套上明黄色的龙袍里衬，袖管宽大得能藏住他半只手臂，李德全说 “这是按先帝年轻时的尺寸做的，陛下再长两年就合身了”。
赵晏任由他们摆布，目光落在铜镜里的自己身上。少年的骨架还没完全长开，肩膀窄窄的，衬得龙袍有些空荡，像株刚被移栽的树苗，努力想在宫墙里扎下根。他忽然抬手按住衣襟，那里的 “宗彝” 纹样绣着两只相对的猛兽，绣工细得连兽毛的走向都分毫不差 —— 张廷玉昨日特意来说，这是提醒君主 “威而不猛，仁而有节”。
“慢着。” 赵晏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偏殿里格外清晰。
内侍们的手都停在半空，李德全连忙问：“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赵晏指着龙袍下摆的十二章纹：“把这截裁掉三寸。”
众人都愣住了。龙袍的尺寸是钦天监按 “天人合一” 算的，差一分都不行，哪能说裁就裁？李德全急得额头冒汗：“陛下，这不合礼制啊！”
“礼制也说‘便事利人’。” 赵晏的指尖划过过长的下摆，“待会儿祭天要走九十九级台阶，踩住了摔一跤，才真不合礼制。” 他想起苏凝昨夜说的 “你父皇第一次穿龙袍，在天坛踩住下摆，差点滚下丹陛，还是老臣们扶住的”，忽然觉得，承认自己的不足，或许比硬撑着更像个君主。
李德全看着少年眼底的认真，忽然想起先帝常说的 “守礼不如守心”。他咬了咬牙，对针线房的内侍道：“快！取剪刀来，小心些裁，别伤了纹样！”
剪刀剪断丝线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在啃食桑叶。赵晏望着铜镜里渐渐合身的龙袍，忽然觉得肩上的重量松快了些 —— 原来这龙袍不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要穿得踏实，走得稳当才行。
裁好衣摆，该上冠冕了。这顶通天冠缀着十二旒白玉珠，每串珠子都磨得圆润光滑，是先帝戴了三十年的旧物。李德全捧着冠冕的手微微发颤，这顶帽子重逾三斤，压在少年单薄的肩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分量。
“陛下，低头。”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看着珠串垂落在少年眼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和挺直的鼻梁，像极了当年的先帝 —— 那时的帝王也是这样，珠串后的眼神藏着千言万语，却只肯露出三分坚定。
赵晏的指尖轻轻扶住冠冕两侧的玉簪，忽然问：“李伴伴，我父皇第一次戴这冠冕，也觉得沉吗？”
李德全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滴在金砖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沉！怎么不沉？先帝说，这冠冕上的珠子，颗颗都记着百姓的日子，能不沉吗？” 他抹了把脸，笑道，“但先帝也说，戴久了就习惯了，就像挑担子，挑着挑着，就忘了沉了。”
赵晏透过珠串的缝隙看他，忽然笑了。珠串碰撞的轻响里，他仿佛看见先帝站在铜镜前，也是这样笑着，对李德全说 “等老七长大了，这冠冕给他戴，定比我稳当”。
正说着，苏凝掀帘进来。她穿着身石青色的素服，腰间系着根白玉带，是昨夜新制的太后朝服，却没戴凤冠，只用支墨玉簪绾着头发，鬓角的白发在烛火里像落了层霜。
“娘。” 赵晏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被内侍按住 —— 穿龙袍时不能乱动，怕弄乱了纹样。
苏凝走到他面前，抬手拂过他肩头的褶皱，指尖触到金线绣的 “华虫” 纹样时，忽然停住了。那是只五彩的雉鸟，绣工精绝，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缎面上飞出来。她想起赵晏小时候画的鸟，总是把尾巴画得太长，说 “这样才好看”，那时的墨痕还留在坤宁宫的窗纸上，被岁月浸成了浅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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