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红星机床厂震耳欲聋的下班汽笛声拉响,苏建国佝偻着背,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最后一个走出巨大的、弥漫着机油味的车间门洞。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疲惫,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日复一日的劳碌和挥之不去的经济重压。
他没有直接回青瓦巷,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下意识地伸进那个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工具包最底层,摸索着掏出一小团东西——是晓光那件藏蓝色的罩衣。袖口处,磨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边缘的棉线毛毛糙糙地绽开着,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小嘴。他记得晓光摔倒时,小手蹭在地上,那片布料就是这样被粗糙的水泥地无情地撕裂了。
裁缝铺就在回巷子的必经之路上,小小的门脸,玻璃橱窗擦得还算亮堂,里面挂着几件熨烫挺括的成衣。苏建国在门口那块褪了色的“红星街道缝纫社”木牌下踌躇了许久。里面传出的缝纫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像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进去?补一个洞要多少钱?他兜里那点可怜的工资,每一分都要掰成八瓣花。不进去?光光总不能穿着破袖子。
最终,对晓光的担忧压倒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和算计。他深吸一口气,佝偻着背,几乎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挂着半截蓝布帘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新布、线头和熨斗蒸汽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与车间里的油污铁锈味截然不同。不大的空间里,靠墙摆放着几台缝纫机,两个中年女工正埋头踩着踏板。靠窗的裁剪台前,一个穿着深灰色围裙的窈窕身影正俯身忙碌着,乌黑的发辫垂在颈侧,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正是李春燕。
“同…同志…” 苏建国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他捏着那件破罩衣的手微微发抖,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窘迫的赧然,深陷的眼窝不敢直视李春燕抬起的清澈目光。
李春燕抬起头,看到是苏建国和他手里那件袖口破损的罩衣,瞬间了然。她放下手里的软尺,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自然地伸手接过衣服:“建国哥?是晓光的衣服破了吧?快给我看看。”
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苏建国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颤。苏建国像被烫到般飞快地缩回手,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自己沾着油污的指甲缝,喉咙发紧:“就…就袖口磨破了…能…能补上就行…不用太好…随便…”
李春燕没接话,只是仔细地翻看着那个破洞,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这布料本就厚实耐磨,能磨破成这样,可见孩子活动量多大,摔了多少跤。再看那针脚,虽然粗笨,却极其细密结实,显然是苏建国自己笨拙地尝试修补过,只是手艺实在有限,反而让破洞边缘更加毛糙,甚至还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暗红——那是他冻疮裂口渗出的血染上去的。
一丝清晰的痛楚和怜惜掠过李春燕眼底。她抬眼看了看苏建国那深陷的眼窝、疲惫的神色和那双无处安放、沾满油污的手,心中了然。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这个沉默的男人连给孩子补件衣服都要如此挣扎。
“这洞位置不好,光补容易硌着孩子胳膊,活动也不方便。” 李春燕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建国哥,您等等。” 她拿着衣服转身,走到裁剪台后面一个半人高的旧木柜前,拉开抽屉。
苏建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补个洞都嫌贵,她这是要…要做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紧张地看着李春燕的动作。
只见李春燕从那抽屉里,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大堆东西——不是新布,而是五颜六色、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碎布头!有靛蓝的劳动布边角,有印着小黄花的棉布零头,有军绿色的咔叽布碎片,甚至还有一小块不知从什么漂亮衣服上裁下来的、红底带着细密白波点的涤纶料子!这些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垃圾,在她手中却像散落的宝石。
她将晓光那件藏蓝罩衣平铺在裁剪台上,拿起软尺,极其麻利地在晓光身上比划过的位置量了量肩宽和袖长。然后,她拿起剪刀,没有丝毫犹豫,“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将两只早已磨得发亮、明显短了一截的袖子齐肩剪了下来!
苏建国的心跟着那剪刀声猛地一抽!眼睛瞬间瞪大了!剪…剪掉了?!
李春燕仿佛没看见他的震惊。她拿起那些色彩斑斓的布头,在晓光衣服的肩膀和腋下位置比划着、拼接组合着。她的手指纤细灵巧,眼神专注明亮,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艺术创作。靛蓝的布块做肩头,耐磨;小黄花的布块拼在腋下,柔软;军绿色的布条沿着剪开的袖窿边缘滚边加固;最后,她拿起那块最鲜艳、最柔软的红底白波点小布头,小心翼翼地剪下两块,准备用来做新袖子的袖口。
她坐到一台空着的缝纫机前,熟练地穿针引线。脚踏板轻快地响起,“哒哒哒哒…” 细密流畅的针脚如同欢快的音符,在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碎布上跳跃、穿梭、连接。五彩的碎片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开始服帖地、充满活力地组合在一起。她时而停下来,用熨斗尖小心地压烫着接缝,让布料更加平整伏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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