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三楼雅间,门窗紧闭。
暑气蒸腾,室内仅靠角落里一尊青铜香炉吐着袅袅青烟,勉强驱散闷热。
阿卜杜勒倒是有心,在这密闭空间里添置了一架脚踏“木扇车”。此刻,咿呀的脚踏声便是室内唯一的声响。
文天祥的嫡妻欧阳氏,年过四十二,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衬得她面容清癯而肃穆。
她怔怔凝视着紧闭的南窗,鬓角已见银丝,仿佛要将那雕花木棂看穿。
长女柳娘伏在案头默写《道德经》,笔尖沙沙。
她约莫十八九岁,侧影清丽,眉宇间依稀可见其父文天祥的俊朗轮廓,只是面色略显苍白,身形单薄。
次女环娘双足踩动扇车踏板,为嫡母和姐姐送去些微凉风。
她年纪稍小些,面容与柳娘有几分相似,同样继承了文氏的好胚子,眉眼秀气,只是脸颊尚带一丝未脱的稚气。
环娘手上却未停歇,一方绣帕上,一只孤雁的轮廓已渐渐成形。
柳娘为文天祥妾侍黄氏所生,环娘为另一位妾侍颜氏所生。
文天祥生有二子六女,其余或早夭或离散,如今存于世的血脉,仅剩眼前这二女。
她们虽非欧阳氏亲生,但欧阳氏待之视若己出,在深宫中相依为命。
赵昺手捧账册,通过三楼门卫蒙古怯薛侍卫的盘查,得到允肯。
他方才叩门,径直而入:“叨扰夫人。商行遣小人来,问三位可有短缺?”
赵昺目光低垂,掠向屋内场景。
欧阳氏愣神凝望,柳娘案头墨迹未干的字,环娘指尖翻飞的针线,尽收眼底。
长期的宫廷侍女生涯,被分配到元廷公主手下,显然没少受其他宫人排挤欺压,粗重活计摊派不少。
即使隔着距离,他也能看出她们的手指骨节微突,指腹带着薄茧,远比一般十八岁闺阁女子的手粗糙。
欧阳氏闻声回头,广袖一拂,冷笑如冰:“商贾倒殷勤!去告诉你家主子,莫在贫道予等囚徒身上白费他那魑魅心机!”
赵昺神色未变,语气平静道:“夫人平日抄经,想是费眼?听闻大都道观新印了《南华经》,可需小人代寻?”
“商贾倒管起囚徒读什么经?”欧阳氏语带讥诮,“贫道但念《周易》‘明夷’一卦,昼日之伤罢了。”
赵昺目光掠过欧阳氏,落在柳娘案上:“夫人息怒。小人看小娘子这笔楷书,筋骨俱佳,似有《灵飞经》风骨?”
柳娘搁笔垂目,声音清冷:“亡国之人,不敢言字。父亲旧训:落笔当如铸剑,一勾一划皆承斤两。抄经,只为静心。”
赵昺视线转向环娘的绣绷:“这雁翎用了劈绒针?靛青羽根掺银灰,配得妙极。”
环娘指尖一颤,针尖刺破肌肤,沁出血珠:“绣的是孤雁失群……父亲早年教过:针线经纬如世事,须藏住线头才不散。”
赵昺自袖中抽出一方丝帕:“巧了。敝商行前日恰失了一方绣帕,边角有菊纹……”
他递近试探,“娘子可识得?”
环娘瞟了一眼,立时摇头:“非是家父所好。他曾命我绣菊,言道,残菊经霜犹带刺,针锋当藏三分骨。这花,太柔了。”
赵昺收回帕子,轻叹:“文山公教女,果然不凡。听闻他亦重账目清明?”
他目光锁住柳娘。
柳娘自案底抽出一册账本:“先生既管账,请看这笔。上月糙米贵了三文,妾记下是因城东水毁官道、粮车绕行之故。父亲说:算筹之上存天理,锱铢之间见苍生。’”
“柳儿!”欧阳氏猛地咳嗽,厉声打断,“与外人说这些作甚!”
她劈手夺过账册攥紧,指节泛白,“他纵教你们记账绣花,识文断字……终是……终是误了卿卿性命!”
最后几字,已是哽咽。
赵昺压低声音:“夫人可知?上月有商船自崖山来,带了一句话……”
他略顿,一字一句道:“海涛犹唱正气歌。”
目光锐利,紧锁三人。
赵昺事先询得消息,柳娘、环娘的生母,黄氏与颜氏其实还被留在元廷深宫之中侍奉蒙古勋贵。
只是她们身为妾侍,地位更低微,此次阿合马索要文山公亲眷时,竟未将她们一并带出,唯有嫡妻欧阳氏及两位庶女被移至此处。
咣当!环娘绣绷脱手坠地,失声惊呼:“那是父……”
“住口!”欧阳氏厉色截断,霍然转身,广袖带风指向房门,“贫道乏了!此处无缺无短,先生,请回!”
她背对着赵昺,肩头微微颤抖,语气坚决:“告诉你家主子们……罪妇母女,早已是槁木死灰!夫君以身许国,其志如磐石不移!予等虽为女流,手无寸铁,亦断不会……堕了文氏门庭的风骨!”
那“风骨”二字,掷地有声。
赵昺听得欧阳氏逐客令与呵斥,神色未动。
他今日亲见文山公亲眷,更深知其门风刚烈——连庶出的女儿都能与嫡子女同习诗书礼仪,足见门庭之严。
此等风骨,已窥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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