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砚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略显无措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他那双似乎总能洞悉人心的眼睛,似乎轻易就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丝茫然、焦灼以及急于证明自己的倔强。但他并没有点破,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温和神情,只是自然地抬起手,修长的食指指向不远处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午后的阳光正慷慨地泼洒进来,在深棕色的、布满细小划痕的老旧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温暖的金色光斑,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光束中跳舞。窗外是图书馆后苑的老槐树,枝叶在微风中轻摇,将斑驳的树影也摇曳着投在桌面和地板上。
“那边靠窗的位置光线不错,视野也开阔些,看书久了眼睛不会太累。”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得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我刚好也打算在那边坐会儿,整理点手头的笔记。”他微微侧头,目光重新落回苏念脸上,补充道,“如果你在阅读过程中,遇到实在看不懂的地方,或者需要讨论一下报告的思路框架,不用觉得拘束,可以随时问我。”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落进了苏念有些惶惑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安心的涟漪。她连忙用力点头,迭声应道:“好的好的,太感谢您了,陆教授!”她抱着书,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那个靠窗的、被阳光眷顾的位置。坐下后,她将书本轻轻放在桌面上,长长地、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依然跳得有些过速的心。待心跳稍微平稳,她才小心翼翼地摊开那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和那本“罪魁祸首”《明代海禁政策与闽粤商帮研究》,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些竖排的、如同小蚂蚁般密密麻麻的繁体文字上。阳光晒在书页上,纸张的纤维纹理清晰可见,墨香似乎也被阳光烘烤得更加浓郁了一些。
然而,这份专注并未持续太久。勉强维持了不到十分钟,她的心思就开始像脱缰的小马驹,不受控制地飘远了。眼角的余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磁石吸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斜对面那个沐浴在光晕中的身影。
陆时砚已经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那本线装古籍。阳光透过窗棂上那些有些变形的老旧百叶窗片,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深浅不一的光影线条。高挺的鼻梁在光影中如同精心雕琢的山脊,薄唇微抿,下颌线清晰而流畅,勾勒出沉稳而坚毅的轮廓。鬓角几缕不驯服的碎发,被穿过百叶的阳光染上了一层近乎透明的浅金色,柔和了他平日里在讲台上那种严谨到近乎冷肃的距离感。此刻的他,沉静得像一幅悬挂在古老画廊里的古典肖像画,与周围弥漫着陈旧书香的图书馆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和谐得仿佛他本就是这空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苏念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放松的状态下,如此仔细地观察过他。这个发现让她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随即又赶紧慌乱地垂下头,假装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记录着什么重要的心得。然而笔尖只是在纸页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时间在两人翻动书页的轻微沙沙声、远处管理员偶尔传来的、压低的轻咳声,以及窗外树叶的婆娑细语中,缓慢地、安静地流淌,如同一条无声的溪流。苏念再次强迫自己沉下心,如同一个矿工,努力开凿着那些艰涩文字的矿藏,试图从中提炼出有用的金砂。然而,当她艰难地啃读到一段关于“隆庆开关”及其后续历史影响的论述时,彻底卡住了壳。这段文字旁征博引,引用了大量古籍原文,将明穆宗隆庆元年开放海禁的“隆庆开关”事件,与晚清时期旨在自强求富的“洋务运动”放在一起讨论其内在的历史逻辑联系。但其中的逻辑链条在她看来却显得生硬而断裂,像是缺少了关键的几环。她反复看了几遍,眉头越拧越紧,几乎要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各种名词在脑海里激烈地碰撞、打架:月港、东西二洋、海澄县、船引制度、总理衙门、江南制造总局……它们之间到底是如何承前启后?其本质又有何天壤之别?仅仅是民间贸易和官办工业的区别吗?她无意识地咬着塑料笔杆,笔帽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可见的牙印,内心天人交战。直接起身过去请教?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愚钝,课前根本没有认真预习好?教授会不会因此失望?可是不问,这份实习报告最核心、最需要理论支撑的部分就要彻底卡死在这里,寸步难行。就在她终于鼓足勇气,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准备硬着头皮站起身,走向斜对面那个沉静身影时,陆时砚恰好合上了手中的线装古籍,动作从容地拿起桌面上那个透明的玻璃水杯,起身朝阅览室角落里饮水机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履沉稳,不急不缓,身影移动的轨迹,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一般,“恰好”经过了她桌子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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