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困难了?”他在她桌边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摊开的、被手指无意识按出褶皱的书页上。语气自然随意,仿佛只是图书馆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遇闲聊。
苏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随即又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般,猛地落回实处。她连忙指着那段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如同天书般的文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急切,还有一点点找到救星的小小委屈:“陆教授,就是这里。这段分析隆庆开关和后来洋务运动之间的关联,我总觉得这其中的逻辑……像是隔着一层雾,怎么也串不起来。隆庆开关是明廷在特定港口开放海禁,允许民间进行有限的海外贸易,而洋务运动更像是清廷官方主导的、兴办近代工业的自救运动,两者的背景、主体、目标似乎都差异巨大。感觉……感觉中间缺了点什么重要的历史衔接?或者,是我理解有误?”
陆时砚闻言,俯身靠近了些,一股清冽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属于旧书籍的独特味道,瞬间若有若无地笼罩了苏念。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窒。他没有立刻解答,反而抬起眼看向她,深邃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这次实习的公司,是在做一个关于明代航海贸易主题的文创策划项目?”
苏念一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啊!您……您怎么知道这个?”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只在一次课后,教授询问起实习方向时,才非常简短地提过一句公司的业务领域,具体的项目内容、策划细节,她从未,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教授面前细说。
“林薇副教授前两天跟我聊起这学期带学生实习的情况时,顺口提了一句你的实习方向。”陆时砚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说话间,他已极其自然地转身,从他放在旁边桌子上那几本他自己带来的书中——包括那本线装古籍和两本近代史论文集——精准地抽出一本封面设计相对现代简洁,但书页同样泛黄起毛边、显然被翻阅过多次的《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他熟练地翻到中间某一页,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轻轻地将书放在了苏念的桌面上,指尖在那页纸靠近上端的位置点了点。
“你看这一章的论述角度,尤其是开头这几段,可能对你有启发。”他声音平缓,带着引导的意味,“这位作者将隆庆开关看作是古代海禁政策松动后,民间资本和商人力量主导的对外贸易模式的一次极其重要的、具有开创性的尝试。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后来近代对外贸易体系形成的一个朦胧雏形。”他停顿了一下,看到苏念专注的眼神,才继续清晰地说道,“它的关键意义在于,打破了此前官方朝贡贸易体系的绝对垄断,引入了市场调节的因素,释放了民间海商的巨大活力。这种自下而上的经济力量涌动,对原有的社会结构和经济模式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移向下一段,“而洋务运动,虽然其主体是官方力量,形式上也以兴办近代工矿企业、军事工业为主,但究其本质,同样是在西方列强外部巨大压力下,试图通过引进西方先进技术和管理模式,建立一套能与西方进行所谓‘商战’、挽回利权的近代化经济体系雏形。两者虽然参与主体不同,采取的形式和手段也差异显着,但其核心驱动力却有其相似之处——都是在应对外部世界剧烈冲击和挑战时,对本国原有僵化的经济结构和对外交往模式进行的一种被动或主动的调整与探索。这种调整,无论是由下而上,还是由上而下,都深刻反映了时代变迁下的应变与挣扎。”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逻辑清晰,如同拨开层层迷雾,让苏念眼前豁然开朗。随即,他修长的手指移向了书页侧边、靠近装订线的空白处。
“你再仔细看看这里的批注。”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点点的引导。
苏念顺着他的指引,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聚焦在那泛黄书页的空白边缘。只见那一页的空白处,有几行用削得极细的铅笔写下的批注。字迹清隽飘逸,力透纸背,笔锋转折处却又不失沉稳风骨,透着一股学者特有的严谨与克制。那批注的墨色已有些时日,呈现出淡淡的烟灰色,显然是旧日所写。而这几行字,恰恰是针对书中原文关于隆庆开关历史意义的论述,补充了极其精炼却又切中要害的三点:
其一,此开关之要,非独允商船出海,尤在撬动朝贡樊篱。民间海商势力由此勃兴,实为对传统“厚往薄来”朝贡体系最直接之冲击,为权力垄断松动之先声。
其二,白银滚滚入流,国内银钱化加速,物产得以外输,市场流通大盛,此皆由民间商贸活力牵引,其势渐成,官府亦难遏止。
其三,此等由下而上之经济变革,虽非官意主导,然其展示之活力与成效,实为后来洋务乃至更晚清寻求国家变革者,埋下一颗待发之种。官办自强,未必不暗含效法商道、汲取民间经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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