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一连七日未歇。
“无名馆”的屋檐早已不堪重负,瓦片松动处漏下细密水线,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人心深处。
小满蜷在讲堂角落,手中捧着半卷残破的手稿——《疫病推演录》原本,苏识亲笔所书,字迹清峻如刀削竹简,逻辑缜密如棋局布阵。
可此刻,墨色正从边缘缓缓晕开,像黑雾吞噬光明,一点点侵蚀她最后能触碰到的温度。
她想哭,却干涸得连泪都挤不出。
这不只是纸页被毁,而是某种象征正在崩塌。
那些曾被奉为圭臬的“识学正本”,那些由朝廷钦定、官府刊行、学子背诵的条文注解,真的还能代表苏识吗?
她们已经把她变成了一尊不会说话的神像,用她的名字立规,用她的影子镇压异声。
而真正的她,从来不是答案的给予者。
她是问题本身。
夜深时,雨势稍缓。
小满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地穿过长廊,走到藏书阁前。
她抬手推开沉重木门,烛光映照出满架典籍:《识夫人言行录》《识学纲要纂注》《治世三十六策详解》……这些书,有的是她幼年逐字抄录的珍藏,有的是民间学者呕心沥血的注疏,还有的,是当年宫中秘传流出的残章断句。
每一页都写着“她”,可哪一页是“她”?
她站在中央,忽然笑了,笑声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清醒。
“把所有‘识学正本’都拿出来。”她声音不大,却穿透雨幕,“全部。”
弟子们惊愕奔走,有人跪地哀求:“这是识夫人的智慧!怎能焚毁?”
小满不答,只将那本湿透的手稿轻轻放在案上,任水珠滴落,模糊最后一个字。
火是在子时点燃的。
院中堆满了百年来收集的抄本、图解、训诂、笺注,甚至还有几册金丝装裱的御赐孤本。
火焰腾起的一瞬,热浪扑面而来,映得她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一个年轻弟子扑上前去抢夺火中的书卷,却被她一把拦住。
“你怕什么?”她问,目光直刺那人眼底,“你是怕她消失,还是怕自己不会想?”
那人怔住,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小满抬头望天,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角星河。
“她教我们的,从来不是记住她说过什么。”她的声音在火光中冷静如铁,“而是学会质疑——为什么这么说?有没有别的可能?如果换个人,会怎么做?”
火势越烧越旺,纸灰如蝶纷飞,有些飘向天空,有些落在积水里,瞬间沉没。
消息一夜传遍京城。
有书院震怒,联名上书斥其“焚经灭道,悖逆人伦”;也有江湖游士击节叫好,称此举“破偶像之枷,启万民之智”。
更令人震惊的是,数日后,各地陆续传出火光——江南某村私塾先生当众焚烧家中《识学大全》,北方边镇一位老军医烧掉祖传药方集,只因首页赫然印着“据识夫人遗论修订”。
最动人的一幕发生在城南陋巷。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抱着半卷焦边残书跪在火前,浑身湿透,老泪纵横。
“我背了一辈子……怎么敢烧?”他喃喃自语,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小满走过去,蹲下身,递给他一支笔、一张白纸。
“那你现在写一遍。”她说,“用你的话。”
老人颤抖着手,许久未动。
直到一声闷雷滚过天际,他猛然落笔,第一句竟是:
“我认为她错了。”
四下寂静。
随即,小满鼓掌。
掌声起初微弱,继而响亮,最终化作席卷全场的浪潮。
这才是活着的思想。
不怕否定,不怕争议,不怕被打碎——因为它本就生于追问,长于思辨,归于流动。
次日清晨,萧玦来了。
他没有坐轿,也没有带随从,一身粗布衣袍,徒步穿街而来。
雨水顺着他的斗篷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水花。
他在馆门前停下,弯腰拾起一片未燃尽的纸灰,指尖轻捻,残字尚可辨认:“势不可……”
他默默将它放入怀中贴身收藏,如同收起一段不肯遗忘的记忆。
走进院内,他看见小满倚栏而立,脸色比昨夜更差,唇角隐隐渗血,却仍挺直脊背,像一株即将枯死却不肯倒下的梅。
“你做得对。”他说,声音低沉如钟鸣鼓应。
小满回头看他:“你也恨他们替她说话,是不是?”
萧玦点头。
“她最讨厌别人替她解释世界。”他顿了顿,目光深远,“她说过,一旦思想成了标准答案,就死了。”
两人静默相对,唯有风吹残烬,簌簌作响。
当晚,皇城钟楼之上,一道黑影独立檐角。
萧玦取出一只旧木箱,打开,里面是数十册手抄本:《巷语集》《民勘录》《假辩录》……皆是他多年秘密搜集的民间言论汇编,记录着市井百姓对朝政、律法、识学的真实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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