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澄听得极其认真,时而蹙眉深思,时而若有所悟。在呼啸的河风、颠簸的船只和军汉的喧嚣咒骂声中,知识的清泉悄然滴入他被仇恨与苦难几乎冰封的心田深处,虽然微弱,却渗透着。
高鉴不仅教识字,更将沿途所见的地理形势、简单的天象知识、漕运体系的运作、甚至各地风物人情,都细细讲给张定澄听。他希望这个年轻的同伴,不仅能握紧复仇的刀,更能逐渐睁开被血泪蒙蔽的双眼,学会观察和理解这个复杂而残酷的世界,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超越仇恨的“义”。
如此日复一日,白天在颠簸中航行、教学、观察,夜里则挤在冰冷的甲板角落,裹着散发着霉味的旧帆布,听着黄河永无止境的咆哮、船体吱呀作响、以及舱内传来的鼾声与梦呓,艰难入睡。干粮越发粗硬难咽,饮水也需严格控制,人与马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唯有时而展开的字课和交谈,给这段艰苦的航程带来一丝精神上的微光。
直到第六日午后,一直阴沉压抑的天空,云层似乎终于薄了一些,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阳光。前方浩渺的水天线上,逐渐显现出密密麻麻、如同森林般的桅杆阴影和连绵起伏的巨大岸线轮廓。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混乱的喧嚣声浪,隐隐从前方传来。
“黎阳到了!各就各位!操家伙!准备靠岸!”船老大用已经完全嘶哑的嗓子奋力吼叫着,声音中透着一丝如释重负。所有船工立刻如同上紧的发条,迅速行动起来,奔向各自的岗位。
漕船随着船工们熟练而又紧张的操控,开始更加剧烈地摇晃着,向着那片愈发清晰、宛如巨兽匍匐般的码头群艰难靠拢。黎阳渡口的规模与混乱程度,远超孟津!巨大的黎阳仓城依河而建,凭借地势巍然矗立,无数巨大的、如同山丘般的仓廪连绵起伏,土黄色的墙体在晦暗天光下透出一股沉重而压抑的威慑力。码头上舳舻相接,桅樯如林,大小船只挤得水泄不通。数以千计衣衫褴褛的役夫,在监工兵卒皮鞭的呼啸和呵骂声中,如同搬运食物的蚁群,喊着沉重而痛苦的号子,将数不尽的粮包从船舱中背出,或从仓库运来装船。喧嚣声、号子声、呵骂声、鞭打声、车轮碾过跳板的吱嘎声、波浪拍岸声……所有声音混合、发酵、膨胀,形成一股几乎要震裂耳膜、掀翻天空的庞大声浪,铺天盖地而来!
他们的漕船在大小船只的缝隙中笨拙地穿梭、避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经历了无数次惊险的擦碰和船老大的高声咒骂,才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专门停靠空载返航船只的辅助码头边缘,寻得一处狭窄的空隙,缓缓靠稳。粗糙的跳板带着沉重的声响,搭上了码头湿滑的岸沿。
高鉴和张定澄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行囊,牵着同样疲惫不堪的马匹,踩着微微晃动的跳板,一步步,稳稳地踏上了黎阳的土地。
脚下是混合着黄河淤泥、腐烂垃圾、牲口粪便和深深车辙印的粘湿地面,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回首望去,黄河依旧在身后奔腾咆哮,亘古不变,冷漠地注视着这片繁忙与混乱。而眼前,则是弥漫着粮食粉尘、人畜汗臭、以及隐隐权力角逐与动荡气息的巨城和巨大的仓廪。
他们终于越过了这道天堑,从帝国看似繁华却暗流汹涌的核心区域,踏入了这帝国最大的粮仓所在,也是未来风暴最为猛烈的河北前沿。
新的、更加未知的篇章,即将在这片被黄河水汽、仓廪尘埃与隐隐硝烟笼罩的土地上,被迫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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