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雷部冲突的尘埃,并未随着高士达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而落定,反而如同沉滓泛起,让本就微妙的关系变得更加敏感而疏离。自那以后,高士达在部署行动时,有意无意地将高鉴所部排除在外。无论是劫掠商队,还是攻打新的目标,高鸡泊的主力战旗旁,再也难见那支纪律森严、目标明确的队伍。高鉴和他的一千五百人,仿佛成了游离于主体之外的孤岛,固守在旧营寨,一面继续埋头练兵、囤积物资,一面冷眼旁观着主营方向的喧嚣与掠夺。
这种刻意的疏远,高鉴心知肚明,也乐得清静。脱离了主营的掣肘与无谓的内耗,他反而能更专注于按照自己的理念整军经武,积蓄力量。旧营寨俨然成了一个独立的雏形,在高鉴的掌控下,按照不同于高士达主流的轨迹悄然运转。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十二月初。河北的冬天干冷刺骨,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掠过广袤的原野,旧营寨周遭的芦苇荡早已一片枯黄,在风中无力地摇曳,发出沙沙的哀鸣,更添几分肃杀与苍凉。
这一日午后,辕门守军疾步来报:窦建德头领轻车简从,只带了十余名贴身亲随,已至寨外,言明特来拜访高总管。
高鉴闻报,心下微讶。自东阳县冲突后,他与主营各位头领,除必要公务外,几无私人往来。窦建德此来,目的绝非寻常。他不敢怠慢,整理了一下衣甲,亲自出迎。
寨门外,只见窦建德未着显眼的铠甲,仅穿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袍,外罩一件寻常皮甲,风尘仆仆,眉宇间虽带着他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但细看之下,那笑容背后,却似乎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与沉思。他身后的亲随也都默然肃立,举止精干,显是窦建德的心腹。
“窦头领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高鉴抱拳施礼,语气不卑不亢。
“高兄弟何必客气,是窦某冒昧前来叨扰了。”窦建德笑着还礼,目光却已越过髙鉴,快速地扫视着营寨内部。但见营区规划井然,道路整洁,士卒操练呼喝之声虽充满力量,却无杂乱喧嚣;巡哨士卒衣甲鲜明,精神饱满,眼神锐利,行走间自有一股剽悍之气。更令他注意的是,许多普通士卒身上的皮甲、手中的兵刃,竟比高士达部分头领的亲卫还要齐整。这一切,与他熟悉的主营那种混乱、散漫、带着浓重匪气的氛围截然不同。
宾主在髙鉴那间堪称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厅堂内落座。韩景龙沉默而精准地奉上烧好的热水,便退至髙鉴身后按刀而立,目光低垂,却时刻保持着警惕。
窦建德接过陶碗,暖了暖手,并未过多寒暄,目光再次环视这间朴素的厅堂,最终落在髙鉴脸上,由衷感叹道:“高兄弟治军,果然名不虚传。行走坐卧,皆有法度;令行禁止,如臂使指。更难得的是……军纪严明,能得百姓之心,不掠不扰。东阳县之事,窦某虽未亲见,但风闻高兄弟不畏强横,持身以正,为护百姓不惜与孙雷部刀兵相向,此等气魄担当,窦某佩服。”
高鉴心中凛然,知道窦建德眼光毒辣,一下看出了自己的实力。笑了笑,谦逊道:“窦头领谬赞了,鉴年轻识浅,不过是在乱世中谨守本心,摸索前行罢了。些许微末伎俩,难入方家法眼。” 他心知窦建德此来,绝非只为夸赞或点破此事,必有更深意图。
果然,窦建德轻轻放下陶碗,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变得低沉而凝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只是……赞赏归赞赏,看着高兄弟这里气象一新,窦某这心里,反倒是更加困惑了。”他抬眼望向窗外枯寂的芦苇荡,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在透过这片景象审视着整个纷乱的天下。
“如今这世道,眼看烽烟遍地,豪强并起,今日你吞我,明日我灭他,看似热闹喧嚣,尸山血海,却不知路在何方,终点何处。”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与迷茫,“如高大王那般,纵兵抢掠,以利相诱,固然能迅速聚拢人马,声势浩大。然则,此等行径与流寇何异?终失民心,根基浮浅。卢明月、左孝才等辈,拥众十万,看似不可一世,转眼间便灰飞烟灭,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聚焦到高鉴身上,带着探究与困惑:“可若像高兄弟这般,持身守正,秋毫无犯,广布仁德,固然能赢得民心,积蓄清誉。然则……在这弱肉强食、唯力是视的乱世,强敌环伺,虎狼窥伺,步步为营,步履维艰。无雷霆手段,难行菩萨心肠。这般走下去,又能支撑多久?未来……究竟路在何方?”这位历史上即将名动天下、一度成为河北霸主的枭雄,此刻在高鉴面前,竟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了对前路的深切迷茫与战略上的困惑。他清晰地看到了高士达模式的致命缺陷,同时也感受到了高鉴模式面临的现实困境,正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深刻思索之中。
高鉴看着眼前的窦建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没想到,这位后世史书中叱咤风云、被誉为隋末群雄中颇具眼光与仁德之名的人物,在崛起的前夜,竟也有如此真诚而深刻的彷徨时刻。这并非怯懦,而是一个负责任的领导者对自身道路的审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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