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的冬日,难得露出了几分稀薄的暖阳。自段达围剿以来便断了许久的识字学堂,在这一日,于县衙旁一处闲置的偏院内,重新开了起来。
自那三位年迈的夫子在高鉴转战途中无奈离去后,这识字学堂便如同废弃的辎重,被搁置了下来。一来,形势紧迫如弦上之箭,全军上下精力都扑在严苛的军事训练与生死存亡上,无暇他顾;二来,寻个合适的夫子并非易事,乱世之中,识文断字、又能让高鉴放心的人凤毛麟角;三来,高鉴自己也承认,他内心深处有那么一丝“懒”。
然而,这一切在魏徵投入麾下后,悄然改变。
魏徵,字玄成,这位新晋的主簿(高鉴暂授其此职,总揽文书律令),以其特有的刚直、严谨乃至有些刻板的作风,迅速与高鉴麾下那群习惯了刀头舔血、直来直去的军官们,擦出了不大不小的火花。
矛盾并非源于原则性的对立,更多是源于两种截然不同“语言”体系的碰撞。
魏徵遵循法度,讲究规章,行文办事力求引经据典,条理清晰。一份关于军粮调配的文书,他需写明依据、数目、流程、责任人,字斟句酌。而送到韩景龙、刘苍邪等将领手中,往往换来眉头紧锁。刘苍邪曾拿着这样一份文书,找到高鉴,苦着脸道:“大统领,魏主簿这文章写得是花团锦簇,可俺老刘看了三遍,就看出‘要分粮’三个字,何时、何地、何人领取,看得俺头大如斗!”
反之,军官们的行事报告,在魏徵看来,简直是“不堪入目”。语句粗俚不通尚在其次,数字还好,但所写的字扭来扭去,甚至常有代笔错漏。一次,都尉刘苍邪写的建议,写着“前些时间***,希望***兵力”,魏徵看着这狗爬字,当即驳回,要求写清楚内容。刘苍邪气得在校场直跳脚,对同僚抱怨:“这魏主簿!看不清字就叫自己去说嘛,难道要俺老刘一个个去写得端端正正?有那功夫,我日常训练都结束了!”
类似这般龃龉,几日间已发生数起。魏徵觉得这群军汉粗鄙无文,难成大器;军官们则认为这新来的主簿吹毛求疵,碍手碍脚。
高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他深知,文武失和乃取乱之道。魏徵之才,在于经国理政,规划方略,而非与这些厮杀汉在细节上纠缠。而麾下这些军官,是自己起家的根本,勇则勇矣,若始终停留在“认个一二三”的水平,未来如何独当一面?如何理解更复杂的军令、舆图乃至治理地方?
这重启的识字学堂,便是他开出的药方。既是提升军官素养的长远之计,更是借此机会,让魏徵与将领们有一个相对平和、固定的交流场所,潜移默化,消弭隔阂。他亲自点名,让魏徵担任这学堂的夫子。
军令一下,校尉及以上军官,除非有紧急军务,否则必须每日下午未时一个时辰,来此听课认字。消息传出,军营里一片哀鸿。对顾陆离、赵鸿永这些宁愿在校场操练到脱力,也不愿面对笔墨纸砚的悍将而言,这简直比挨军棍还难受。
开学第一日,偏院内气氛诡异。十几条军中汉子,扭扭捏捏地坐在矮凳上,身前摆着粗糙的木板充作书案,上面放着笔墨。他们身上煞气未褪,与这方寸书卷之地格格不入。魏徵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袍,面容清癯,肃然立于前方,目光扫过下面这些“学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今日,暂不讲圣贤大道,亦不习繁复律令。”魏徵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严肃,“只学些常用字词,关乎军令传达,关乎文书往来,关乎日后尔等可能需独自处理的庶务。”
他转身,在身后一块涂了黑漆的木板上,用白泥笔写下第一个字——“令”。
“此字,为‘令’。军令如山之‘令’。”魏徵指着字,解释道,“上为‘集’,下为‘卩’(符节),意为集合众人,发布符命。军中无戏言,令出必行。”
他讲解得清晰,奈何下面听众,心思各异。韩景龙、刘苍邪等年纪稍长、性子沉稳的,尚能努力集中精神,跟着比划。而如顾陆离、赵鸿永这般年轻气盛、耐不住性子的,则已有些坐立不安。
魏徵目光如炬,岂能察觉不到?他点到赵鸿永:“赵校尉,你且起来,将此字写一遍,并言其意。”
赵鸿永猝不及防,猛地站起,身后的板凳顿时掀翻在地。他挠了挠头,走上前,抓起那支对他而言细如竹签的毛笔,如同握着根烧火棍,笨拙地蘸了墨,在白纸上狠狠一划,墨团瞬间晕开一大片,那“令”字写得歪歪扭扭,仿佛醉汉蹒跚。
下面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赵鸿永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先生,这……这就是‘令’!就是上头说话,下头听着!”
魏徵面无表情,看着那团墨渍和不成形的字,淡淡道:“形似鬼画符,意解如村夫。若军令文书皆如此,与儿戏何异?回去坐下,课后将此字抄写五十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山河鉴:隋鼎请大家收藏:(m.20xs.org)山河鉴:隋鼎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