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似乎总与雪有关。
她来的那夜,有雪。那个瘦小的、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影,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猫,闯进了我被药香和死亡阴影笼罩的世界。
她说她没有名字。我便给了她“颜”。人间颜色。
那时或许只是病中寂寥,随口一言,却不知,一语成谶。她真的成了我灰白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抹亮色。
她走的那个雪夜,带走了所有的颜色。我在破庙里找到她时,她蜷缩在那里,那么小,那么冷,像一朵被风雪碾碎的花。
手里还攥着那枚没绣完的平安符,膝上是那方用血写就的“望君安康”。那一刻,我的世界轰然倒塌,所有的声音、光线、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我抱着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变硬。那口喷出的血,不是病的缘故,是心碎了,真的碎了。
他们都说我活了下来,是个奇迹。连父亲都惊讶于我日渐好转的身体。只有我自己知道,活下来的,不是萧御,只是一个名为“萧御”的空壳,一个被“为她讨回公道”和“守住萧家”这两个执念驱动的傀儡。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家族生意中。谈判、算计、扩张……我用雷霆手段让萧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再多的金银,堆不满内心的空洞;再大的权势,换不回一个她。我像个最精密的工匠,雕琢着萧家这艘巨舰,却把自己遗落在了那个冰冷的雪夜里。
十年,二十年,四十年……
时间对我而言,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它只是在我身上刻下皱纹,染白我的头发,却无法冲刷掉心底那个清晰的影子。
每年她的忌日,我去坟前坐坐,说说这一年的事。说生意,说父母,说墨渊成了家,说院子里的柳树又绿了。
我总觉得,她能听见。风吹过坟头的青草,沙沙的响,我就当是她在回应。
那枚平安符,我戴了一辈子。起初,那上面的血迹像烧红的烙铁,时时刻刻烫着我的心,提醒着我的无能,我的迟到,我的永失所爱。
后来,血迹淡了,符也旧了,被我摩挲得光滑如玉。它不再是痛苦的烙印,而成了我与她之间,唯一的、温存的联系。
指尖拂过那粗糙的缎面,依稀还能感受到,当年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为我祈求平安时,那份专注的温暖。
很多人都劝过我。母亲哭过,求过,甚至以死相逼过。父亲也曾长吁短叹。后来,他们都不再提了。
或许他们也明白,我的心,早就随她埋在了那片山坡下。
续娶?纳妾?不过是让这具行尸走肉边,多一个活守寡的可怜人罢了。我的妻,唯她一人。从前是,现在是,死后……亦是。
我并非没有怨恨过。恨柳芊芊的歹毒,恨下人的势利,恨父母的偏听,更恨……恨我自己。
恨我为何那般病弱,恨我为何没能早一点识破阴谋,恨我为何在那夜没能紧紧抓住她,恨我为何……让她一个人,在那样冰冷的绝望中独自离开。
这恨意,在最初的那些年,如同毒焰,灼烧着我。但岁月,终究是一味缓释的毒,也是一剂沉淀的药。恨意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了更深、更沉的悔与念。
我开始频繁地梦见她。不是后来病骨支柴的模样,而是最初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是那个在书房里认真研墨的侧影,是那个在桃花树下,人面交相映的少女。
梦里,她总是对我笑着,那么干净,那么温暖。
我知道,我的时辰快到了。
身体一天比一天沉重,意识也时常模糊。但心底,却奇异地越来越清明。
这一生,荣华富贵,我拥有过;刻骨铭心,我经历过;无边痛苦,我承受过。
我履行了对家族的责任,也坚守了对她的誓言。我无愧于萧家,却有负于颜颜。
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窗外又下雪了。和那夜一样大。我看着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8岁的小姑娘,穿着破旧的夹袄,站在我的床前,怯生生地,却又带着一丝光亮,望着我。
呵,颜颜……
你看,这雪,像不像你来时的那一场?又像不像……你走时的那一场?
它们终究,是要覆盖一切的。覆盖繁华,覆盖寂寥,覆盖我这一生的等待与孤寂。
但有些东西,是覆盖不了的。
比如,你的名字。
比如,你曾带给我的颜色。
比如,我这一生,未曾有一刻动摇过的初心。
我累了,颜颜。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念了这么久……这一次,终于轮到我去寻你了。
你别走太快。
等等我。
……
【番外·终】
番外解读:
这篇独白试图展现萧御内心几个阶段的演变:
1. 初识与点亮:她是他死寂世界意外闯入的光。
2. 失去与崩塌:她的死亡带走了他全部的生趣,心死大于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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