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正堂，鲸油巨灯高悬，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烈酒（酒精）、石灰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正中央，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厚桑皮纸的硬木台案如同祭坛。台上，一具被烈酒反复擦拭、覆盖着白布的身体静静躺着，只露出需要展示的特定部位。四周，人影幢幢，却死寂无声。
三法司堂官、太医院院判、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子监新任祭酒（原刘三吾党羽已被清洗）、以及数位被“礼请”而来的江南宿儒、名医代表，如同木偶般僵立在划定的区域内。他们脸色各异，或惨白如纸，或铁青如铁，或强作镇定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眼神死死盯着那张白布，仿佛下面盖着的不是一具死囚的躯体，而是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禁忌妖魔。空气中无形的压力，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
朱高炽一身杏黄太子常服，端坐于正堂主位左侧。他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孩童应有的好奇或恐惧，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清澈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将那些惊惧、厌恶、强撑的矜持尽收眼底。姚广孝枯坐于他身侧，如同入定的老僧，唯有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精光。
“开始吧。”朱高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李时珍深吸一口气，与吴有田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两人皆穿着格物院特制的深色罩袍，戴着厚实的棉布口罩和手套，只露出专注而明亮的双眼。李时珍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拱手，声音沉稳：“诸位大人，此乃死刑待决之囚，身染恶疾‘肺痨’而亡，已得刑部批文及本人画押（朱棣特旨允许死刑犯签署死后解剖同意书）。今日，老夫与吴学正，将依《新编人体脏腑血脉全图》所示，剖验其病源所在，以显微定真镜观之，求其‘实’理！若有不适，可暂避。”
话音未落，已有几个老翰林以袖掩面，喉头滚动，几欲作呕。
李时珍不再多言。他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极其沉稳地揭开了覆盖在尸体胸腹部的白布！
“嘶——” 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瞬间响起！
暴露在明亮灯光下的，是苍白、僵硬、带着尸斑的皮肤。李时珍手中的柳叶刀，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稳稳地落下！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肤、皮下筋膜…动作精准而稳定，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鲜血早已流尽，切口处露出暗红色的肌肉纹理和黄色的脂肪层。随着解剖的深入，胸骨被特制的小锯打开，胸腔内部暴露出来！
“呕——！” 一个年轻的翰林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被旁边的同僚死死扶住。几位江南名医脸色煞白，死死攥紧了拳头。国子监祭酒紧闭双眼，嘴唇哆嗦着默念经文。
李时珍却恍若未闻。他的眼神专注而虔诚，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小心翼翼地分离粘连的组织，用镊子夹起一片暗红发黑、遍布着灰白色粟粒状结节、质地如败絮的肺叶组织，置于旁边吴有田早已准备好的、盛有清水的琉璃器皿中清洗。
“诸位请看，”李时珍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指向那病变的肺叶，“此即‘肺痨’（肺结核）之恶果！正常肺叶，当色鲜红，质如海绵，富有弹性。而此肺，已被病邪侵蚀殆尽！遍布‘痨虫’（结核杆菌）盘踞之结节，形如粟米，色灰败，触之易碎！气息不通，焉能不咳血、消瘦而亡？” 他一边解说，一边将一片切下的病变组织，极其小心地置于载玻片上。
吴有田立刻接手，动作迅捷地将载玻片固定在早已调试好的显微定真镜载物台上。他调整反光铜镜，让光线聚焦，然后俯下身，缓慢而精准地转动调焦旋钮。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架造型奇特的黄铜镜筒吸引。死寂中，只有吴有田调焦旋钮转动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以及某些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请观。”吴有田直起身，侧身让开位置，目光示意离得最近、脸色最难看的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强忍着翻腾的胃液和心底的抗拒，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上前。他几乎是闭着一只眼，将另一只眼凑近了那小小的目镜。
下一刻！
这位掌管天下刑狱、见惯生死的老臣，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搭在镜筒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到了什么？
目镜之下，那片灰败的肺组织被放大了数十倍！视野中，不再是模糊的肉块，而是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无数细长、两端钝圆、微微弯曲的杆状“痨虫”（结核杆菌），密密麻麻，如同蛆虫般拥挤蠕动着！它们吸附在肺泡壁上，啃噬着健康的组织！一些“痨虫”周围还聚集着更多细小的、形态各异的其他微小生物（可能是继发感染菌）！整个视野，充满了令人作呕、毛骨悚然的死亡腐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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