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进来。”霍光沉声道。
片刻,丙吉快步走入暗室。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刚毅。他先是向霍光、张安世、杜延年一一见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丙吉,你深夜来访,所为何事?”霍光直接问道,目光如炬,审视着对方。
丙吉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撩起袍角,竟对着霍光,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大将军!”丙吉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动和无比的诚恳,“下官此来,非为私谊,实为社稷存亡,冒死进言!”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上霍光审视的眼神:“下官听闻,朝中正在议立新君。下官斗胆,愿以项上人头,举荐一人——武帝曾孙,故卫太子之孙,刘病已!”
霍光不动声色:“哦?理由?”
“理由有三!”丙吉显然早有准备,言辞清晰而有力,“其一,病已虽长于民间,然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下官曾暗中考察,其于《诗》、《书》皆有涉猎,尤通《论语》、《孝经》,言谈举止,隐有仁君之风!绝非不学无术之辈!”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种如同看待自家子侄般的复杂情感,继续道:“其二,其品行高洁,深知民间疾苦!下官安排其居于尚冠里,其与邻里和睦,常助孤寡,不因身世而自弃,亦不因困顿而失节!其随身所佩,不过一柄旧日故剑,乃其与民间发妻许氏定情之物,珍爱非常,曾言‘富贵不易妻’,此等重情重义、不忘根本之心,岂非明主之相?!”
“故剑情深”…霍光敲击桌面的手指再次停顿。这个细节,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一个流落民间的皇族后裔,竟能如此珍视微时的情谊…这与刘贺那等一朝得势便忘乎所以、穷奢极欲的狂徒,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丙吉捕捉到霍光眼神中那细微的变化,心中一定,说出了最关键的理由,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其三…也是下官最痛心亦最欣慰之处…大将军!病已他…他无依无靠啊!”他几乎是泣血陈词,“巫蛊之祸,其祖、其父皆蒙冤而逝,母族凋零!他如同无根浮萍,在这世间飘零二十载!全赖陛下…不,全赖大将军,方能重见天日,认祖归宗!此恩,如同泰山!若得大将军扶立,他必感念大将军恩德,恭谨谦退,一心为国!朝中有大将军这等柱石之臣辅佐,内有仁德之君垂拱,外有贤良尽力,何愁汉室不兴,天下不安?!”
丙吉这番话,情真意切,既有对刘病已才能品行的担保,更赤裸裸地点明了扶立刘病已对霍光的最大好处——一个绝对感恩、绝对依赖、绝对易于控制的皇帝!他巧妙地将霍光的权臣私心,包裹在了“社稷安定”、“汉室复兴”的大义名分之下。
暗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张安世和杜延年都看向霍光,等待他的决断。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霍光脸上明暗不定的线条。
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许多画面:刘贺那张狂悖轻浮的脸,他在承明殿被拖下去时怨毒的眼神,上官太后签署废帝诏书时那绝望麻木的神情,还有…武帝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将那幅《周公负成王图》赐予他时的殷切嘱托…
权力,需要平衡。需要掌控,也需要…一丝看似虚无缥缈的“仁德”来装点门面,来安抚人心。刘病已,这个身份特殊、背景干净、懂得感恩、甚至还有点“故剑情深”这种能够打动人心的小故事的年轻人,似乎完美地符合了他此刻所有的需求——一个理想的傀儡,一个能够帮他洗刷“权臣跋扈”恶名、塑造“伊尹周公”形象的最佳道具。
更重要的是,经过刘贺这一闹,霍光内心深处对“难以控制”的忌惮,已经达到了顶峰。他不能再冒险选择一个可能有自己想法、有潜在势力的成年宗室。他需要一个彻底由他塑造、被他牢牢握在手心的皇帝。
终于,霍光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所有的犹豫和权衡都已散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已然下定决心的清明。
他看向充满期盼的丙吉,又看了看等待指示的张安世和杜延年,声音沉稳,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
“丙吉所言,老成谋国,句句在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做最后的确认,然后,清晰地说道:
“卫太子含冤莫白,其血脉流落民间,亦是我汉室之憾。今,皇天眷顾,使其孙病已贤德有闻,此乃天意不绝刘氏!”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严:
“为江山社稷计,为慰武帝、卫太子在天之灵,亦为天下苍生计……本将军意已决!”
他目光扫过三人,一字一句,如同刻印:
“即刻以太后名义,颁诏天下——迎立武帝曾孙,故卫太子之孙,刘病已,入继大统,承袭皇位!”
“其名‘病已’不雅,更名‘询’!取《周书》‘询于刍荛’之意,望其永怀谦恭,咨谏善道!”
暗室内,烛火猛地一跳。
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属于汉宣帝刘询,也更属于权臣霍光的时代,就在这暗室之中,伴随着一个“故剑情深”的故事和一番冷酷的政治算计,被最终敲定。未央宫上空那浓重的阴云,似乎被这道决定性的诏令,撕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丝微弱而叵测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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