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西北角的宗庙,肃穆得令人心悸。
宗庙正殿内,光线更加昏暗。
“告于高祖、太宗、世宗皇帝神灵:今有女许氏,性行温良,德昭椒房,克娴内则,着册封为皇后,母仪天下…”
太祝令的声音毫无波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陈年的竹简上拓印下来,带着历史的冰冷尘埃。巨大的青铜礼器沉默地矗立在祭坛两侧,器身布满暗绿色的铜锈,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阴森的光泽。
许平君身着皇后翟衣,玄衣纁裳,头戴沉重的凤冠。那凤冠由黄金累丝而成,缀满珍珠翡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几乎压弯了她纤细的脖颈。宽大的礼服层层叠叠,金线绣成的玄鸟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繁复的礼服和沉重的凤冠将她包裹,如同一个精美而压抑的囚笼。她双手交叠于身前,宽大的袖袍掩盖下,无人看见她指尖正死死掐着一小块粗糙的、早已磨得发黑的麻线——那是她偷偷从刘询那枚旧剑穗绳上扯下的一小截,此刻正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刘询站在她身侧稍前的位置,一身庄重的玄色冕服。他神情肃穆,目光直视前方祭坛上缭绕的青烟,仿佛在凝神倾听太祝令的告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身后那个微微颤抖的身影上。他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她的不适,甚至能想象她掌心被粗糙麻线勒出的红痕。他拢在宽大冕服袖中的手,同样紧握着那枚残缺的剑穗绳,掌心传来的刺痛感,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她的、无声的支撑。
冗长而冰冷的仪式终于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太祝令双手捧起一卷明黄的册后诏书,走到许平君面前。另一名祝官端着鎏金托盘,上面摆放着一方青玉雕琢的皇后玺绶。
“皇后许氏,接册宝——”
许平君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被凤冠压得酸痛的脖颈。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那卷象征着她未来命运的诏书。脸上没有任何新后应有的喜悦与荣光,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带着深深疲惫的平静。她松开紧攥麻线的手指,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如同托起千钧重担,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卷冰冷的诏书和那方沉重的青玉玺绶。玉玺入手冰凉刺骨,那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妾…谨受命。”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很快便被大殿内森然的寂静吞噬。
太祝令面无表情地退下。仪式似乎就此完成。没有欢呼,没有庆贺,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殿外松柏呜咽的风声。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刘询转过身,面向许平君。他伸出手,轻轻扶住她托着玺绶的手臂。隔着层层冰冷的礼服,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温度。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落在她那双强忍着疲惫、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庄重的眼睛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歉意和无声的抚慰。
许平君看懂了他眼中的含义。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最终只化作一个苦涩的弧度。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几乎要将人彻底冻结时,一阵突兀的喧哗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猛地从宗庙紧闭的朱漆大门外传来!
那声音起初模糊,渐渐清晰,是无数人的呼喊!不是朝臣的颂祷,不是仪仗的鼓乐,而是…一种混杂着激动、热切、甚至带着哽咽的喧腾!如同压抑许久的春潮,汹涌地拍打着厚重的宫墙!
“陛下!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千岁!”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穿透了森严的宫禁,也穿透了宗庙大殿紧闭的门扉!其中还夹杂着老妪嘶哑的呼喊、孩童稚嫩的呼唤、汉子粗犷的吆喝!这声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与殿内死水般的沉寂形成了天壤之别!
刘询和许平君同时愕然抬头,望向那两扇紧闭的、绘着狰狞神兽的朱漆大门。
“怎么回事?!”霍光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大殿角落的阴影里响起。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如水。如此肃穆的册后告庙大典,竟被宫外喧哗打断,简直是藐视礼法!
一名羽林卫郎将疾步从侧门闪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和迟疑:“启禀大将军!启禀陛下!宫外…宫外聚集了…聚集了无数长安百姓!他们…他们听闻今日是皇后娘娘册封告庙之礼,自发…自发送来了贺礼!人…人太多了!堵住了宫门前的驰道!金吾卫…金吾卫拦不住,也不敢强行驱散!”
“贺礼?”霍光的声音更加冰冷,“什么贺礼?”
“是…是粟米!棉布!还有…还有鸡子、腌菜…甚至还有新编的草鞋!”郎将的声音有些发颤,“百姓们说…说皇后娘娘出身贫苦,深知民间疾苦,是真正的贤后!这是他们…他们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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