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值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油脂。
霍山裹着一件厚实的紫貂裘,斜倚在主案后的凭几上,手中把玩着一方温润的羊脂白玉镇纸。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痕,是昨夜在府中饮宴纵乐至天明的痕迹。
值房内侍立的几名书佐和小黄门,个个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连翻动简牍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位新任乐平侯兼领尚书事的权贵。霍山的存在,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值房每个人的心头,连空气流动都变得艰涩。
“嗯?”霍山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面前书佐刚刚呈上的一摞待处理的奏牍。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
突然,他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眉头猛地拧紧,眼中射出两道冰冷而锐利的寒光!握着白玉镇纸的手指,因为骤然发力而指节泛白!
那卷帛书奏疏,是御史大夫魏相亲笔所书!字迹刚劲有力,力透帛背!奏疏开篇便直指要害:“臣魏相谨奏:冠阳侯霍云,恃宠骄纵,目无法纪,于上林苑中,以金丸弹射百姓驯鹿,毁青苗百亩,伤民稼穑!又纵容门客,强占陇西军屯田三百顷,驱民如犬彘!其行乖戾,其心跋扈,非独害民,实乃动摇国本,损及天威!伏请陛下明察,收其侯爵,夺其兵权,交有司严惩!”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霍山的眼睛!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胸口起伏,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戾,直冲顶门!好个魏相!好个不知死活的老匹夫!竟敢把弹劾的矛头,直接捅到了他霍家最年轻、也最得宠的幼弟霍云身上!还说什么“动摇国本”、“损及天威”?这分明是冲着整个霍家来的!
“哼!”霍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他猛地将那份帛书奏疏掷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惊得旁边侍立的书佐浑身一颤。
“陇西军屯田?”霍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值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本侯记得,那块地,不是早就划归期门卫用作新营马场了吗?何来强占一说?魏大夫久在朝堂,莫非老眼昏花,连这点小事都记不清了?”
值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几个书佐和小黄门深深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谁都知道那块地的归属是笔糊涂账,霍云强行圈占民田和军屯是事实,可谁敢在这位乐平侯面前说半个不字?
霍山不再理会他们,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刺眼的奏疏上。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如同捏着什么肮脏秽物般,拈起那份帛书。昏黄的灯光下,魏相那力透帛背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挑衅的刀锋。
“金丸射鹿?毁苗百亩?”霍山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我霍家子弟,射几头鹿,踩几亩地,算得了什么?也值得你这老匹夫大动干戈,上纲上线?真当自己是铁面御史了?”
他不再犹豫。捏着奏疏的手指猛地发力!
“嗤啦——!”
一声令人心悸的帛裂声,在死寂的值房内骤然响起!如同撕裂了某种禁忌!
那份凝聚着御史大夫魏相心血、承载着对霍氏恶行控诉的弹劾奏疏,在霍山冷酷的手指下,如同脆弱的枯叶,被从中一撕为二!
“嗤啦!嗤啦!”
霍山面无表情,双手一分,再分!动作冷酷而精准!坚硬的帛书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撕扯成数片!再撕!直至化为一堆无法辨认的、皱巴巴的碎帛!
他将这堆毫无价值的碎帛,如同丢弃垃圾般,随手扔进案角那个用来盛放废弃简牍草稿的漆木大箩筐里。碎帛飘落,覆盖在篓中其他废弃的竹片草稿之上,如同盖上了一块微不足道的遮羞布。
做完这一切,霍山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他重新拿起那方温润的白玉镇纸,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慵懒而略带疲惫的神情,仿佛刚才那冷酷撕毁奏疏的一幕从未发生。
“乏了。”霍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半阖,“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无关紧要的,按旧例批了。要紧的…明日再说。”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喏。”书佐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诺,小心翼翼地开始整理剩下的简牍。
值房内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简牍翻动的细微声响。霍山靠在凭几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倦怠了。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帷幕之后,一幕无声的戏剧正在上演。
值房侧后方,一道极其隐蔽、被重重书架阴影覆盖的小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门后,是通往内廷的夹道。一个穿着普通宦官服饰、身影瘦小的年轻黄门,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探出半个身子。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机警锐利,如同暗夜中的狸猫。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值房内的情况,尤其在那盛满废弃物的漆木大箩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迅速缩回门后阴影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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