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帛书显然年代久远,边缘已经磨损泛黄,但保存得极其精心。帛书展开的部分,赫然是用极其工整、力透帛背的篆书抄录的《孙子兵法》!字迹雄浑遒劲,笔锋如刀,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掌控全局的沉稳智慧——这正是霍光盛年之时,亲手抄录赠予当时还只是他帐下幕僚、前途未卜的张安世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张安世的目光落在帛书开篇这熟悉的字句上,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武帝朝风云际会中崛起、在昭帝朝力挽狂澜、深沉如海、算无遗策的霍大将军。正是这份抄录的《孙子》,伴随着他张安世从一个小小的幕僚,一步步走到今天尚书仆射的高位。这帛书,是恩典,是信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知遇之恩。
然而…
霍禹、霍山、霍云那三张在权势和放纵中日益扭曲的面孔,霍显那歇斯底里的疯狂,宣帝深不可测的眼神,丙吉无声的行动,魏相冰冷的弹劾…还有那长安市井流传的、如同诅咒般的童谣“霍氏灶,烟火盛,烧尽未央宫阙栋”…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张安世心中那点残存的、对旧日恩主的温情与幻想。
霍门将倾。
这四个字,同样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比杜延年看得更清楚。霍光这棵大树,根须早已被蛀空,树干已被内部的贪婪和疯狂腐蚀得千疮百孔,倾覆只在旦夕!而他张安世,作为曾依附于这棵大树的藤蔓,若不及早抽身,必将随之化为齑粉!
张安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他紧攥着帛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凸起,微微颤抖着,透露出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不再犹豫,也无需犹豫。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书房角落那只巨大的、用来取暖的青铜炭盆!盆中,上好的银霜炭正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融融暖意,橘红色的火苗安静地舔舐着空气。
张安世走到炭盆前,停下脚步。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卷承载着半生荣辱、恩情与过往的帛书,眼中最后一丝复杂的光也归于沉寂,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手臂一扬!
那卷由霍光亲手抄录、曾被他视若珍宝的《孙子兵法》帛书,如同断翅的鸟,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带着张安世与霍氏过往所有的羁绊,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盆炽热的炭火!
“呼——!”
帛书落入炭盆的瞬间!橘红的火苗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猛地向上蹿起!贪婪的火焰瞬间舔舐上坚韧的丝帛!
焦黑!卷曲!吞噬!
明亮的火焰带着毁灭一切的热度,疯狂地吞噬着那雄浑的篆书,吞噬着“兵者,国之大事”,吞噬着“知己知彼”,吞噬着霍光那力透帛背的笔迹!浓烈的焦糊味伴随着滚滚黑烟,瞬间在雅致的书房内弥漫开来!火光跳跃,将张安世那张沉静如水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在他身后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魔神般的黑影!
张安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石雕。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卷曾代表他半生奋斗与荣耀起点的帛书,在火焰中迅速化为蜷曲的焦黑,最终化作一小堆带着火星的、随风飘散的灰烬。火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着,却无法融化那层坚冰。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杜延年沾着泥土的布鞋,踏在光洁的地板上。他苍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后园枯叶与泥土的萧瑟寒气。他浑浊的目光,越过张安世挺直的背影,落在了炭盆中那堆尚未完全熄灭、依旧闪烁着暗红火星的灰烬上。空气中浓烈的焦糊味,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杜延年的脚步顿住了。他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凉。他默默地看着那堆灰烬,又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张安世那在火光与阴影中显得格外孤绝的背影上。
张安世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但他没有回头。他依旧静静地凝视着炭盆中最后一点火星的熄灭。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北风掠过枯枝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啸。
良久。
杜延年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才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低低地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两人心头:
“霍门将倾…”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炭盆中那堆代表着过往彻底终结的灰烬,又落回张安世那决绝的背影,才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与斩断一切退路的决断:
“…吾等当自保。”
话音落下,杜延年不再停留,转身,佝偻着背脊,一步一步,踏着书房冰冷的地板,无声地消失在门外深沉的暮色之中。他的脚步声,最终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噬。
书房内,只剩下张安世一人,面对着炭盆中那堆彻底冷却、再无半点火星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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