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李冶那细微的抽气声再次钻进我的耳朵里。但亲眼目睹这曾经权倾天下、老谋深算的“奸相”变成眼前形销骨立却又状若疯癫的模样,视觉冲击力实在过于强烈。我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瞥见那炭火狂热的深处,正翻滚着一丝极其古怪的、与疯狂格格不入的冷冽清明——像是沸腾熔炉里漂浮的冰冷铁石。
杨国忠的身体似乎不堪这持续的亢奋重荷,微微晃了一下,他用手掌死死按住桌面稳住自己,随即另一只手带着一种几乎要扯断筋络的猛烈动作,猛地从面前那座摇摇欲坠的奏疏小山里抽出最上面一卷边缘磨损、起了毛边的暗黄色竹纸奏报。
“你看这个!淮南道!七位御史联名密奏!”他急切地挥舞着那卷筒,像是握着决定胜负的关键令牌,猛地递到我面前,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条陈!鞭辟入里!字字见血!直指漕运关节盘剥之害!提出在转运节点广设常平仓查验司……”
他眼中沸腾的火海倏然涌动起一阵异样的亮光,那是一种掺杂了极度意外和巨大欣慰的神采,“这是在……这是在老夫撒下的种子里,自个儿拱出来的青苗芽子啊!他们自己……看到路了!看到老夫给他们指的方向了!”他的声音因为那份“后继有人”的兴奋而带上了异样的高亢。可这丝亮光只如风中之烛一闪,旋即被更汹涌、更黑暗的狂烈浪潮吞噬无踪。
“可……陛下……陛下圣心犹疑啊!”这沉重的念头猛地击中了他,如同一瓢滚油泼在烧红的铁上。那亢奋狂潮瞬间退去,他声音陡然低沉沙哑下去,沉甸甸地砸在地上,透着一种足以令金石碎裂的悲怆绝望,以及紧随其后的、不顾一切的赌徒式狠厉,“圣命如天!新政的刀山火海,老夫一人顶着!!撞上去!扛起来!!可陛下他……他还在等!还在看!!看老夫这颗孤零零、熬干了油的脑袋,到底能不能把面前这道朽烂透顶的千年朽墙,生生撞出个透亮的、能看见光的窟窿来!!”
他用力地喘着粗气,胸腔像破败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抽取最后的燃料。那浑浊如泥的眼珠,蒙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色暗影,死死地、穿透昏黄的烛光,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钉穿。喉咙深处发出低沉刺耳的、如同受伤猛兽濒死低吼般的嘶响:“子游!新政……在流血!每一刻都在被撕咬!!那群被老夫剜了心头肉、刮了腹中油的豺狗们……快发疯了!他们要反扑!陛下他要我快!他要雷霆手段……雷…霆!!”
他用尽胸腔里残存的最后一丝能量,近乎撕裂般咆哮出那最后的两个字——雷霆!
吼声在书房沉闷厚重的空气里炸裂、回旋、消弭。如同一个吹到极致的气球骤然破裂,方才那足以点燃整个世界的火山爆发般的气势骤然枯竭、熄灭。
他就像一个完全散架了的布偶,没有任何缓冲,整个人“咚”的一声重重跌回那宽大的、象征着权势的猩红锦垫靠椅之中。身体深深陷了进去,锦垫的褶皱淹没了他的腰腹,仿佛那椅子里藏着吞噬生命的陷阱。
烛光在他瞬间灰败下来的脸上跳动,浓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黑眼圈死死镶嵌在眼窝里,是此刻唯一的、最触目惊心的色彩。他疲惫地合上了那双被血光浸染的眼睛,只剩下胸口急促而艰难的起伏,汗水从灰白的鬓角狼狈地渗出,混合着疲惫的油腻,顺着干枯松弛的脸颊皮肤滑落,无声地没入那昂贵却黯淡的紫袍领口。
书房陷入一片死寂。
沉水香未散的细弱青烟,重新在滞重的空气中缓慢扭动升腾。铜漏那单调到让人心悸的“滴答…滴答…”声,突然被无限放大,规律而冷酷地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静,一下,又一下。烛火偶尔噼啪一声轻响,溅起一两点微小却耀眼的星火,旋即暗淡。
身边,李冶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寻求支撑的本能,下意识地轻轻攥紧了我的衣袖一角,那力道透着无声的紧张。我低头看去,她另一只手掩在袖中,紧紧交握着,指节微微发白,透露出那素来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因杨国忠这番景象而生出的惊悸波澜。
目光重新落回书案后深陷在椅中喘息的身影。想起不久前长安城外那热火朝天的水利工地上,匠人们赤着精壮上身,古铜色肌肤在阳光下闪烁油光,挥汗如雨,沉重的石夯在整齐的号子声中撼动着大地。
汗水和污泥交织,脸上却是实打实的、对未来收成的期盼和兴奋。也想起那位甘守清贫的萧叔子先生,在茶仓灰败的土坯墙下,对着一群懵懂的流浪孩童时,眼睛里跳跃的、比灯烛还要明亮执着的光火。更是想起那个在刚分到田地的泥水里、不顾仪态跪地嚎啕痛哭的汉子,那眼泪里的赤诚与希望,沉重得令人动容。
心绪如被飓风搅动的海潮,剧烈翻腾,冲击着胸口。
在这波谲云诡、深不见底的大唐权力深潭里,眼前这个呼吸粗重、形同废人的老人,这个曾经被我算计、逼服下青魂丹、只视作一枚可以掌控棋子的“奸相”权奸,在这霸道丹毒和被刻意引导所赋予的、名为“救民济世”的虚幻执念双重灼烧煎熬之下,竟真成了那扑向荆棘从、用血肉之躯撞开困局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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