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酉时初刻,崔?如约而至城南“清风茶肆”。
茶肆临汴河支流而建,远离闹市,门前几株老柳垂荫,环境清幽雅致。此处并非达官显贵常聚之所,多是些清贫文士或商贾谈事之地,倒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去处。
崔?步入茶肆,在伙计指引下登上二楼临河的一间僻静雅室。推门而入,只见欧阳修已端坐其中。他褪去了官袍,只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直裰,头上未戴冠巾,只用一根木簪绾住发髻,更显清瘦矍铄。面前一张朴素的榆木茶案,红泥小炉上煨着一把粗陶提梁壶,水汽氤氲,茶香隐隐。几碟简单的茶点置于案旁。
“崔编修来了,请坐。”欧阳修抬眼,目光平和,全无昨日在典籍库时的锐利锋芒,倒像一位寻常的师长。
“下官崔?,拜见欧阳大人。”崔?躬身行礼,依言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此处非公堂,不必拘礼。”欧阳修摆摆手,亲自执壶,为崔?斟上一盏刚沸的茶汤。茶色清亮,香气清雅,是上好的建州龙凤团茶。“尝尝,此茶性烈,提神醒脑。”
崔?双手捧盏,浅啜一口。茶汤微苦,随即回甘,一股暖流顺喉而下,驱散了暮春傍晚的微寒。
“昨日送去的文稿,可曾看过?”欧阳修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力量。
“已拜读。”崔?放下茶盏,神色郑重,“大人《河北路新政受阻实情及对策疏》鞭辟入里,直指积弊根源!更以史为鉴,引前朝漕运、军备、田赋之弊,佐证新政‘均公田’、‘减徭役’之必要性与紧迫性!下官……叹服!”他眼中闪烁着由衷的敬佩。那份奏疏草稿,不仅数据详实,论证严密,更字字句句饱含着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与革除积弊的坚定决心!尤其那朱笔批注的前朝档案,将古今弊政的惊人相似与深层勾连剖析得淋漓尽致,令人触目惊心!
欧阳修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叹服?纸上谈兵罢了。”他端起茶盏,看着盏中浮沉的茶叶,“新政之难,不在立论,而在推行。豪强盘踞,胥吏刁顽,积习如铁!更有朝中衮衮诸公,或尸位素餐,或明哲保身,或……心怀叵测!”他语气渐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激愤,“夏竦之辈,以‘朋党’之名,行攻讦之实!混淆视听,颠倒黑白!范公、富公等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却步履维艰!”
他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向崔?:“崔编修,你在翰林修史,当知史笔如刀,可载道,亦可诛心!然当下之局,史笔之外,更需直言敢谏之锋刃!需有人立于朝堂,剖陈时弊,力挽狂澜!需有人深入闾阎,体察民情,正本清源!此非清谈,乃血肉相搏之战场!”
崔?心头剧震!欧阳修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他心头!他想起自己在典籍库中面对那些触目惊心的前朝弊政时内心的激荡与无力,想起王珪、王仲玉兄弟委婉的提点与告诫,想起自己那“清慎勤勉”的自勉……在欧阳修这“血肉相搏之战场”的形容面前,他那份力求“公允”的避世心态,显得如此苍白而怯懦!
“下官……惭愧。”崔?声音低沉,“在翰林院,只求史笔公允,澄心守静,却未曾想……”
“澄心守静?”欧阳修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身处此等风云激荡之时,目睹黎民倒悬之苦,社稷积弊之深,何来真正的‘澄心’?何来真正的‘守静’?所谓‘守静’,不过是怯懦者的托词!是明哲保身者的龟壳!”他目光如电,直刺崔?心底,“崔皓月!你寒窗苦读,金榜题名,难道只为在翰林院皓首穷经,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太平史官?你笔下那‘固本培元’、‘革弊鼎新’之论,难道只是殿试之上博取功名的锦绣文章?!”
这一声诘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崔?耳边!他脸色微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袍。欧阳修的话,撕开了他内心深处的伪装,将他置于一个必须直面抉择的境地!
雅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炉上茶壶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水汽袅袅升腾。
良久,欧阳修神色稍缓,语气转为沉凝:“老夫并非要你立刻投身党争,摇旗呐喊。然身为士人,身负才学,当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志!翰林院,清贵之地,亦是中枢耳目!修史编书,非为尘封故纸,乃为鉴古知今!你笔下每一个字,若能唤醒一人良知,若能佐证一条善政,若能涤荡一丝污浊,便不负这身青袍,不负这胸中所学!”
他拿起崔?昨日整理的那卷真宗朝案卷,指尖拂过上面的字迹:“你整理此卷,条理清晰,见解不俗。然仅止于此吗?你可曾想过,为何前朝之弊,今朝重演?为何贪墨手法,如出一辙?为何豪强胥吏,盘根错节,屡禁不绝?史笔之下,当有深究!当有警醒!当有……破局之思!”
崔?抬起头,眼中迷茫渐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欧阳修的话语,如同拨云见日的利剑,为他劈开了前路的迷雾!是啊!史笔非为尘封,乃为镜鉴!身处翰林,并非避世,而是拥有一个更独特的视角,去洞察兴衰,去思考破局之道!他不必立刻冲锋陷阵,但必须心系天下,笔含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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