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虽熄,余烬未冷。雷火峒方向的夜空,依旧被一种不祥的暗红笼罩着,像是巨兽濒死吐出的最后一口血气。山风穿过荒岭,卷起焦糊的尘埃和未曾散尽的硝烟味,呜咽着,如同万千冤魂的低泣。
李玄通走在最前。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黑衣,青铜面具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的脚步很轻,踏在碎石和枯枝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像一道飘忽的鬼影。但跟在他身后的阿侬和侬智高却知道,这道身影,是此刻他们在这茫茫荒山中,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浮木。
侬智高裹着一件不知从哪个阵亡士兵身上剥下来的、沾满血污的破旧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头发散乱,脸上混合着烟灰、血痂和干涸的泪痕,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脚下凹凸不平的路,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曾经的桀骜张扬、不可一世,已在那一场焚尽家园的大火和山崩地裂的溃败中,彻底化为飞灰。
阿侬紧跟在他身侧,时不时伸手搀扶一下踉跄的儿子。她身上那件象征首领身份的、绣着繁复纹样的华丽僮人服饰早已破烂不堪,被一件普通的深色粗布衣裙取代。她沉默着,只是偶尔抬起眼,望向李玄通那沉默而坚定的背影,眼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家园尽毁的悲恸,有对前路的迷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依赖。
途中,曾有几队负责清剿残敌的邕江军斥候,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出现在他们可能经过的山道附近。每一次,李玄通总能提前察觉。他或是带着两人隐匿于茂密的灌木丛、深邃的石缝,或是选择极其险峻、常人难以想象的路径绕行。他的感知敏锐得如同山中的老狼,对危险的预判精准得令人心惊。唯有一次,一队五人的斥候小队几乎与他们迎面撞上,避无可避。
李玄通没有半分犹豫。他甚至没有拔剑。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出,指风如电,瞬间点倒三人。另外两人惊骇欲呼,剑光才拔出一半,咽喉已被冰冷的手指扼住,软软倒地。整个过程,快得只在一息之间,无声无息,只有尸体倒地的轻微闷响。他做完这一切,面无表情地拭去指尖并不存在的血迹,示意惊魂未定的阿侬母子继续赶路,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挡路的尘埃。
夜半,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终于得以暂歇。李玄通燃起一小堆篝火,火焰微弱,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深重的夜色。他坐在火堆旁,取出那块随身携带、纹理细腻的青石,默默打磨着巨阙剑的剑锋。砂石摩擦剑身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
侬智高蜷缩在火堆另一边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仍在恐惧。偶尔,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阿侬默默地将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披风,轻轻裹在儿子颤抖的肩上。然后,她走到火堆旁,在李玄通对面坐下。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她疲惫而依旧难掩风韵的脸庞,也映照着李玄通青铜面具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她看着他那双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专注地打磨着剑锋的手,看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压抑和悲伤。终于,她轻声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怜惜与愧疚:
“阿通。其实……你本不该卷进我们母子这趟浑水里来的。你与我们非亲非故,雷火峒的兴衰,本与你无关。”
李玄通打磨剑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目光都未曾抬起。面具下,传来他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世上本就有太多不该发生,却终究发生了的事。”
阿侬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更轻、几乎像是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道:“有时候我真想就这么一直逃下去……逃到天涯海角,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什么峒主,什么恩怨,什么复国大业……都忘了。就我们三个……平平淡淡的,过完下半生也好。”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微风吹过湖面,拂动了篝火上跳跃的火苗,也……轻轻拂动了李玄通那颗早已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湖。那冰层之下,某处极其幽深、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彻底死寂的角落,似乎被这带着绝望中一丝微弱憧憬的话语,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打磨剑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阴影里的侬智高猛地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他的脸扭曲着,眼神空洞而疯狂,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自嘲与绝望的冷笑:
“回去?哈哈……回去?阿母,我们还能回哪里去?雷火峒没了!我的族人死的死,散的散!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连……连她……”他声音哽咽,后面的话化为一声痛苦的呜咽,猛地又将头埋了回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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