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侬心痛如绞,连忙起身走过去,蹲下身,伸手轻轻抚摸儿子额头上那道在混战中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疤,声音带着哽咽:“智高……别这样……阿母还在,阿母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人还活着,就……就还有希望……”
李玄通静静地看着这对在绝境中相依为命的母子,青铜面具下的目光,深邃难测。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有怜悯,有叹息,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种纯粹羁绊的一丝触动。他深知,这世间,有些人活着,是为了延续那焚心蚀骨的仇恨,不死不休;而有些人活着,仅仅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另一些人不愿他们死,这份不愿,便成了支撑他们走下去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微光。
良久,待到侬智高的情绪稍微平复,只剩下压抑的抽泣时,李玄通才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雷火峒已不可留。邕州乃至广南西路,恐怕都已无你们母子容身之地。为今之计唯有北上。”
“北上?”阿侬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
“嗯。”李玄通颔首,“穿越五岭,进入荆湖南路或广南东路交界处的莽莽群山。那里山高林密,朝廷管控力弱,多有未曾归化的生蛮部落聚居,可寻一处偏僻隐秘的山谷蛰伏。隐姓埋名,或可暂保平安。”
侬智高依旧埋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麻木。
阿侬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又看看李玄通,眼中泪水再次涌出。她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生路。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好……好我们北上。听阿通的。”
临行前,侬智高忽然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一块较高的岩石上,回头望向南方。那个方向,曾经是他梦想起航的地方,是他号令群伦、意气风发的王座所在。而此刻,那里只有一片被夜色和残余火光吞噬的、模糊不清的山影,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坟墓。
他呆呆地望着,望着,许久,许久。山风吹起他散乱的头发,露出下面那张年轻却已布满沧桑与绝望的脸。他忽然咧开嘴,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如同夜枭啼血般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那里……曾经是我的梦开始的地方……呵……如今,也成了我的梦……彻底死去的地方。”
话音落下,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脚步虚浮地向着北方未知的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背影在凄冷的月光下,被拉得扭曲而漫长,充满了穷途末路的萧索。
阿侬泪流满面,连忙跟上。李玄通默默走在最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也如同一个无情的押送者,一同消失在北方浓重的山影与夜雾之中。
就在李玄通三人遁入北疆莽林的同时,邕州城的善后事宜,正在崔?与王子岳近乎冷酷的高效运作下,紧锣密鼓地进行。
尸山需要清理,血海需要冲刷。阵亡将士的遗体被逐一收敛,登记造册,集中安葬于城西新划出的“忠烈冢”;无法辨认的叛军尸体则被运往远郊深坑掩埋,撒上石灰,以防瘟疫。空气中终日弥漫着消毒草药和生石灰混合的、刺鼻的气味。
城墙的修补、焚毁民宅的重建、被战火蹂躏的农田的复垦……千头万绪,王子岳展现出了惊人的统筹能力。他如同一个最精密的傀儡师,调动着城内一切可用的人力物力,各项事务被安排得井井有条,进度快得令人咋舌。他整日奔波于各处工地,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任何疏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碧荷默默跟在他身边,递上清水、汗巾,处理一些琐碎文书,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无声的支持。
战俘的处理则体现了崔?的政治手腕。普通胁从的僮人士兵,在经过甄别和教育后,大部分被遣散归乡,并发放少量口粮种子,令其安心务农,以安抚惶惶人心。部分精壮且无劣迹者,则被编入新设的“屯田营”,于邕州周边险要处开辟军屯,亦兵亦农,实边戍防。
而最具深远意义的,是“蔗糖互利局”的迅速恢复和扩大。崔?亲自督导,以官方的名义,以更优惠的条件,大量收购僮人村寨种植的甘蔗,统一熬制砂糖,并通过卢彦章的关系,迅速打通了通往桂州、乃至更北方州郡的商路。白花花的砂糖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铜钱和布匹、盐铁等必需品,流入了曾经饱受战火摧残的僮人手中。这一举措,如同甘霖,极大地缓解了因战争造成的贫困和对立情绪,将经济利益与边疆稳定牢牢捆绑在一起,无声地瓦解着可能再次滋生的叛乱土壤。这比任何刀剑和说教,都更具威力。
对于卢彦章和萧山,崔?保持了表面的客气与尊重。战事已了,卢彦章携萧山及部分禁军班师回桂林经略司复命。崔?亲自相送,礼仪周全。但双方心知肚明,经此一役,崔?在邕州乃至广南西路的威望已如日中天,卢彦章虽为上官,却已难以真正掣肘。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权力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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