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风,比往年更凛冽些。官道两旁的衰草早已枯黄,伏在冻土上,被马蹄踏过,发出细碎而脆硬的声响。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碾下漫天雪籽。一行人马,风尘仆仆,自南向北,沉默地行进在这片苍茫的天地间。
崔?勒马走在最前,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风帽压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从邕州到汴梁,数千里路途,纵是快马加鞭,也走了近月。南方的湿热腥臞早已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北方干燥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入骨髓。
他身后,是两辆简朴的青帷马车。沈文漪与婢女碧荷共乘一车,另一车装载着简单的行李和书籍。六名经过邕州血火淬炼、眼神锐利如鹰的邕江军锐士,披着遮尘的斗篷,沉默地护卫在两侧,马蹄踏地之声沉稳有力,带着一股沙场特有的煞气。老仆周安驾着行李车,花白的须眉上沾满了尘土,眼神却依旧浑浊而坚定。
这一路行来,越是接近帝都,官道越发宽阔平整,车马行人愈发稠密。贩夫走卒,行商客旅,镖局车队,甚至还有身着绫罗、前呼后拥的官员家眷,络绎不绝。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不同于南疆的、混杂着脂粉、香料、酒旗、以及隐隐约约的权力的味道。
当那座雄踞于天地之间、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城池轮廓,终于穿透薄暮与尘埃,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就连最沉着的邕江军士,呼吸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汴梁。
天下中枢,帝国心脏。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它的磅礴与压迫。高达数丈的城墙如同连绵的山脉,蜿蜒不见尽头。城楼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宽阔的护城河如同一条玉带,河面上舟楫穿梭,橹声欸乃。无数道车辙、马蹄印、脚印,在官道上交织成一张繁复无比的网,最终都汇向那几座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尚未入城,便能听到城内传来的、如同潮水般低沉的喧嚣。那是一种由无数种声音混合而成的、充满生机与欲望的轰鸣——叫卖声、丝竹声、笑语声、马蹄声、车轮滚动声仿佛整座城市就是一个永不停歇的、巨大的熔炉。
“终于到了。”沈文漪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远处那璀璨如星河般的灯火,低声喃喃。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底却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复杂光芒。离开时,她是随贬官南下的御史千金;归来时,她是随功臣北返的待嫁之身。其中甘苦,唯有自知。
碧荷在一旁小声提醒:“小姐,风大,仔细着了凉。”她自己也好奇地张望着,眼中既有对帝都繁华的惊叹,也有一丝对未来未知的茫然。
崔?没有回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城门口严密却有序的盘查队伍,以及那些守城兵丁脸上混合着傲慢与警惕的神情。他知道,踏入这座城,便意味着踏入了另一个战场——一个没有刀光剑影,却可能更加凶险的战场。
入城的过程比预想中顺利。或许是因为崔?一行的风尘仆仆与那股掩不住的肃杀之气,守门军校验过通关文书后,并未过多为难,便挥手放行。
一入汴梁城,仿佛瞬间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街道宽阔得超乎想象,可容数辆马车并行。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卖各种吃食的、耍百戏的、说书的、算命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的香气、酒香、脂粉香,以及一种奢靡浮华的气息。高大的“彩楼欢门”下,浓妆艳抹的歌妓倚栏巧笑,软绵绵的吴侬软语飘荡在夜风里。这就是名闻天下的汴京夜市,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然而,这极致的繁华,却让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崔?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这里的喧嚣是温软的,带着醉生梦死的甜腻,与邕州城头那种带着血腥气的、绝望的呐喊截然不同。他仿佛能闻到,在这醉人香气之下,隐藏着另一种味道——权力的铜锈和阴谋的腥气。
按照礼制,外官返京,需先至驿馆安顿,次日方可陛见。但崔?此行是奉特旨召还,且有皇城司的人提前在城门口等候接引。一名身着青色窄袖官袍、神色精干的皇城司逻卒上前,对崔?恭敬行礼:“可是崔知州?叶都指挥使已安排妥当,请随卑职前往馆驿歇息,明日辰时,宫中自有内侍前来引路觐见。”
崔?微微颔首:“有劳。”
他没有多看那满城灯火,只是对车内的沈文漪低声道:“文漪,我先送你们回府。”
沈府位于内城东南角的保康门附近,是清贵的文官聚居之地。高墙深院,朱漆大门,门前石狮肃穆。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时,早有门房通传进去。
沈文漪下了马车,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向那扇熟悉的、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大门。碧荷紧跟在她身后,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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