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的秋汛来得比往年早,浊黄的浪头拍打着圩堤,像无数只拳头在捶打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
姬忠云站在渡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船板上沾着的东北黑土被湖水泡成泥浆,忽然想起临行前安达农垦的老站长说的话:
忠云啊,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可咱农垦的根,扎在土里就挪不动。
那时她信了,以为揣着红皮职工证,走到哪里都是自己的岸。
船驶进南三河靠岸时,母亲虞玉兰拎着的蓝布包袱浸了水,里面裹着的女儿忠云在东北安达农场五年来农垦局对他的奖励的红本本和奖章,奖状。
准备带回老家,给家人们显摆显摆。
现在却被这河水洇得字迹有些发糊。
赶到家又正遇堂妹忠芳嫁过去的那天,锣鼓刚响,公安的三轮就堵了门。
姬忠云摸着包袱角那片深色的水渍,忽然觉得那不是水,是羌忠远被押走时,从蓝布新褂上滴落的血。
公社的土路被雨水泡得发软,胶鞋踩上去陷半寸,每一步都像在拔沉重的根。
路过供销社时,墙头上的广播正嘶啦响着,喊着深挖反革命的口号,间或插播羌忠远的罪状:
地主狗崽子羌忠远,破坏军婚、偷听敌台、组织反动集团......
声音尖厉得像锥子,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忠云,咱走快点。母亲拽了拽她的胳膊,公社农机站站长说好在公社门口等着,说农要见你。
姬忠云了一声,目光却被供销社橱窗里的拖拉机模型勾住——那是台东风履带拖拉机,漆皮剥落得露出铁皮,像头困在玻璃后的困兽。
她忽然想起东北的车库,自己那台的方向盘总被擦得发亮,冬天裹着棉套,夏天垫着草编垫,五年了,方向盘的木纹里都嵌着她的指温。
公社大院的泥地上,停着辆浑身是锈的东风拖拉机,履带板上缠着枯黄的苇草,活像头刚从沼泽里爬出来的巨兽。
王站长搓着冻红的手迎上来,军绿色的干部服袖口磨出了毛边:
忠云同志,可把你盼来了!这宝贝疙瘩搁这儿仨月了,仨农民工轮流摆弄,愣是没让它正经喘过气。
姬忠云绕着拖拉机转了一圈,指尖划过发动机罩上的凹痕——那是被锄头砸的,农民工们说不听话就给它点颜色。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
在东北,拖拉机手们把机器当兄弟,冬天夜里要起来三次给水箱放水,夏天检修时会给轴承抹自己舍不得用的黄油;可在这里,铁牛成了任人捶打的牲口,连句疼惜的话都得不到。
王站长,我试试。
她解下帆布包,掏出擦得锃亮的火花塞套筒,动作熟稔得像抚摸自己的胳膊。
母亲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忠云!先去办户口!户籍室的李干事说,再拖几天,你东北的粮本就作废了!
姬忠云的手顿了顿。
粮本——那本印着国家供应字样的红皮本子,是她在东北五年的勋章。
每月十五号去粮站领面粉时,窗口的老张总会多塞给她半斤豆油:
女娃子开拖拉机辛苦,补补。
可现在,母亲说那本子要,像一把剪刀要锯断她与那个有工资、有口粮、有尊严的世界的最后联系。
娘,机器要是趴窝了,公社秋收就误了。
她弯腰拧下火花塞,积碳厚得像层黑痂,户口的事......晚两天不碍事。
王站长在一旁打圆场:
虞大娘,忠云这是给公社解燃眉之急呢!我跟李干事打过招呼,他说特殊人才特殊对待......
话没说完,户籍室的李干事就掀着门帘出来了,手里扬着张纸:
王站长,别糊弄老人家了!什么特殊对待?农垦编制转集体户,就像把鲤鱼扔进稻田,活不成!这迁移证我退回去了,要么回东北,要么落生产队当社员——河西的水,养不了河东的鱼!
纸张飘落在泥水里,安达农垦总局的红章被浊水晕开,像朵迅速枯萎的花。
姬忠云盯着那团模糊的红,忽然想起羌忠远送她上船时,往她兜里塞的那把河泥:
忠云,咱河西的土实,你记着,在哪儿都能扎根。
那时她嫌土腥气,偷偷扔了,现在才懂,有些根不是你想扎就能扎下的,有些岸不是你想靠就能靠上的。
公社农机站的院子里,三个农民工蹲在墙根抽烟,看着姬忠云趴在拖拉机底下检修,眼神里有不服气,也有几分好奇。
穿蓝布褂子的是队长赵大虎,在县里培训过三个月,总说女人家细皮嫩肉的,哪能玩得转履带车。
姬忠云从车底钻出来,满脸油污,手里举着块磨损的刹车片:
你们看,刹车蹄铁都磨平了,再开要出人命的。
赵大虎嗤笑一声:哪那么金贵?俺们开小四轮,刹车片磨没了就用铁丝绑,照样跑。
这是履带拖拉机,姬忠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东北旷野里练出的洪亮,东风-54型,拉着犁能翻半米深的地,真出了事,不是铁丝能绑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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