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东北的老伙计老疙瘩——那台跟着她五年的拖拉机,变速箱渗油时,她连夜拆到天亮,手上磨出的血泡沾了机油,疼得直掉泪,可第二天看着它突突跑在地里,比什么都甜。
忠云,歇会儿,喝口糖水。
母亲提着瓦罐过来,眼里的红血丝比罐里的红糖还密,刚去邮局,楚恩军又来信了。
姬忠云没接瓦罐。
楚恩军——这个只在姐夫信里出现过的名字,像个幽灵缠了她半年。
姐夫易云柱说他是部队的排长,人老实,家里成分好,可她忘不了羌忠远被押走时,公安喊的那句破坏军婚,罪加一等。
她连楚恩军的脸都没见过,怎么就成了的当事人?
怎么就成了把羌忠远推进深渊的推手?
娘,把信烧了吧。
她低头拧着螺丝,扳手打滑,磕在指关节上,青了一块,我不认识他。
你这孩子!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羌忠远都成反革命了!你还惦记他?楚排长说了,只要你回东北,他能帮你转军属编制,进部队家属工厂,那可是铁饭碗!
铁饭碗?姬忠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羌忠远的八年牢换的铁饭碗,我咽得下去吗?
她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扳手掉在地上,他羌忠远就算有错,破坏军婚这条是假的!我和楚恩军连面都没见过,这罪名是凭空捏造的!
赵大虎在一旁搭腔:忠云同志,这你就不懂了。
羌忠远是地主狗崽子,他爹解放前害死过佃户,现在抓他个错还不容易?再说了,他跟你堂妹忠芳结婚,本来就对不起你......
他不是地主狗崽子!姬忠云的声音像炸雷,震得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她想起母亲跟姐夫说的话——羌忠远其实是李家的孩子,被地主羌家捡去当养子,
他一辈子都在证明自己是穷苦人,可到头来,还是被钉死在的牌子上。
风卷着芦花闯进院子,落在拖拉机的履带上,像一层薄薄的雪。
姬忠云蹲下来,摸着冰冷的履带板,忽然觉得这铁疙瘩比人更懂委屈。
它不会说话,不会喊冤,可只要给它点油,给它点爱,它就能拼尽全力往前跑;可人呢?
羌忠远拼了命想撕掉的标签,她拼了命想在故乡找到一席之地,可命运这条河,偏要在他们面前筑起高墙,让河东的望不见河西,让上岸的沉进泥沼。
公社的广播又响了,这次是批斗大会的通知。
播音员的声音尖利得像刮铁皮:
......现行反革命分子羌忠远,出身地主阶级,屡教不改,犯下破坏军婚、偷听敌台、组织反动集团三大罪状,罪大恶极!经县人民法院判决,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姬忠云正在给拖拉机换履带销,听到两个字,手里的锤子砸在脚背上。
不疼,就是麻,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八年——她在东北开了五年拖拉机,以为够漫长了,可八年,足以让一个热血青年熬成白头,足以让一段冤屈在时光里结上厚厚的痂。
忠云,这是你这个月的工分,我跟生产队商量过了,按一等劳力算,三十个工,能换二十斤粗粮......
王站长拿着张工分单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姬忠云没接工分单。她望着广播喇叭的方向,那里飘来隐约的口号声,像无数只手在撕扯空气。
她忽然想起羌忠远送她的那个荷包,绣着两个字,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熬夜绣的。
他说:忠云,等你回来,咱就去河东开荒,种一片向日葵,像你在东北看到的那样。
向日葵——东北的向日葵能长到两米高,花盘大得像脸盆,秋天的时候,整片田野金灿灿的,像铺了一地阳光。
可在这片被冤屈和恐惧笼罩的土地上,向日葵能活吗?能朝着太阳开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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