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站长,我想去看看忠芳。
她忽然说。母亲在一旁赶紧拦:
别去!她现在是反革命家属,躲都来不及,你还往上凑?
她是我堂妹。
姬忠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嫁给羌忠远,不是为了当反革命家属。
姬忠芳的家在村西头的破庙边上偏房,原本是地主家的祠堂,土改时分给了贫农。
后来又因羌忠远的事被收了回去,只留了间堆放杂物的偏房。
姬忠云找到她时,她正蹲在地上翻晒发霉的玉米种,头发乱得像草,身上那件红棉袄——本是嫁衣,如今沾满了灰,袖口磨出了棉絮。
姬忠芳抬头,眼窝深陷,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受了风寒,又像是熬了太久的夜。
屋里......就你一个?
姬忠云扫过空荡荡的偏房,墙角堆着半捆干柴,桌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沾着点玉米糊糊的残渣。
姬忠芳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角的泥块,
羌家的亲戚都躲着我,娘家那边......说我丢人,不想我回去。
姬忠云挨着她蹲下来,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味:
你病了?
老毛病,风寒。
姬忠芳扯了扯棉袄,把脖子缩得更紧。
结婚那天淋了雨,没来得及换衣裳就......
她没再说下去,可两人都知道后面的话——公安人员冲进来时,红烛刚点上,羌忠远的新鞋还没踩红毡,就被反剪着胳膊押上三轮摩托带走了,红绸花掉在泥水里,被无数只脚碾过。
忠芳,羌忠远他......
姬忠云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发紧。
说什么呢?说他是被冤枉的?可判决书都下来了。
说他会回来的?可八年的光阴,足以磨掉太多东西。
姐,你别替他说话。
姬忠芳忽然笑了,笑声干巴巴的,像风吹过破窗棂。
我知道他是啥人。他跟我提过,说自己是李家的种,不是羌家的狗崽子。
他说等站稳脚跟,就去县里查档案,把名字改回来......
她的声音低下去。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
姬忠云看着她冻得发紫的手,那双手本该像自己一样,要么握着农具,要么捧着针线,可现在却只能在破庙里抠泥块。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忠芳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像条小尾巴,抢着帮她割猪草,说长大了要跟她一起去东北开拖拉机。
那时的忠芳,眼睛亮得像星星,说要做新社会的好姑娘。
忠芳,你跟我回公社吧。
姬忠云抓住她的手,冰凉刺骨。
农机站缺个烧开水的,王站长......
不去。
姬忠芳猛地抽回手,像被烫着似的。
我是反革命家属,去了只会连累你。
再说......她朝祠堂正屋瞥了一眼,那里住着看守祠堂的老光棍,总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瞅她。
我走了,这屋里的东西......
姬忠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屋的门帘动了动,露出双浑浊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忠芳留下,不仅是因为反革命家属的身份,更是因为这破庙外的世界,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在那个把当命根的年代,一个嫁给反革命的女人,就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连呼吸都带着罪。
那......我常来给你送点吃的。
姬忠云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天凉了,把棉袄再絮点棉絮。
姬忠芳没应声,只是低头盯着地面,像在数砖缝里的草。
姬忠云转身要走时,她忽然说:
姐,东北的向日葵,真能长到两米高?
姬忠云愣了愣,回头看见忠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快要熄灭的火星。
她用力点头,
能长到比人还高,花盆能当脸盆用。
那就好。
姬忠芳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走出破庙边房时,夕阳正沉进洪泽湖,把湖水染成一片血色。
姬忠云望着对岸模糊的芦苇荡,忽然明白河东河西四个字有多残忍——
有人拼尽全力想从河西渡到河东,却在岸边被浪头拍碎。
有人站在河东的高地上,却被一阵风刮进河西的泥沼。
而她和忠芳,就像两粒被风吹散的种子,不知道会落在干涸的河岸,还是淹没的滩涂。
回到公社时,赵大虎正蹲在农机站门口抽烟,见她回来,赶紧掐了烟站起来:
忠云同志,那台东风......我试着开了圈,还是老熄火。
姬忠云没说话,径直爬上驾驶座。
赵大虎在下面急得直摆手:
天黑了!路不好走!
可她已经拧动钥匙,引擎地响起来,像头苏醒的巨兽。
王站长从办公室跑出来,举着马灯喊:
忠云!去哪儿?
南坡。
她探出身子喊,声音被引擎声裹着,飘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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