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想起昊建芳的红头绳,想起她刚才帮朱沙华解围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暖烘烘的。
原来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背后,藏着这么多他没看懂的心思,像核桃壳里的仁,得敲开了才见得着。
“还有朱沙华那丫头,”
娘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像落进了深潭。
“她爹的事,不是她的错。可这世道,有时候唾沫星子比刀子还厉害,能淹死人。
你帮她,是好心,可好心也要看时候,看地方,看身边的人。”
娘抓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拍了拍,掌心的温度混着灶膛的热气,熨帖得很。
“就像种庄稼,不是你往地里撒了种子就有收成,得看天,看地,看虫灾,看风向,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该躲着冰雹时,就得把苗护住了。”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下炭火在发红,像睡着的眼睛。
永英早已靠在灶门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在衣襟上洇出一小块湿痕,像片小小的云。
“你娘我,没念过多少书,”
娘的声音像炭火一样温吞,却带着股韧劲。
“可我知道,这村里的路,哪条好走,哪条有坑,哪条能走夜路,哪条得白天走。
那些干部为啥敬我三分?不是因为我会说话,是因为我知道啥时候该说,啥时候该笑,啥时候该装糊涂,啥时候该挺直腰杆。”
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又窜了起来,照亮了她鬓角的白发。
“你记住,”
娘看着他的眼睛,火光在她眼里跳动,像两簇小小的火苗。
“河东河西,不光是穷富,是你能不能在啥时候都站得住脚。
站得住脚,河西也能走出河东的路;
站不住,河东也能跌进河西的泥。”
那天晚上,姬永海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风穿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暗处哭,又像谁在低声诉说。
他想起娘的话,想起羌忠远姑父被拖走时的样子,想起三姑笑眯眯的脸,想起昊建芳的红头绳,想起朱沙华的眼泪。
那些人和事,像书页一样在他眼前翻动,每一页都写着他看不懂的字,可此刻,他好像慢慢看清了那些字背后的影子,像皮影戏里的人,虽然模糊,却有了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姬永海像换了个人。
他还是和昊建芳、朱沙华讨论作业,只是不再躲在角落里,总是选在教室中间,让谁都能看见,像把自己摊开在太阳底下,没什么可藏的。
高大风再想找茬,昊建芳总会先开口,她的话还是那么尖,却总往理上靠,像把锋利的剪刀,专剪那些歪理,让高大风挑不出错,只能悻悻地闭嘴。
有次讨论作文,朱沙华写了篇《秋天的田野》。
里面说“玉米杆子站在地里,像排好队的士兵”。
昊建芳指着那句话,红头绳晃了晃:“这比喻好,比你上次写的‘像柴火垛’强多了,有精神头。”
朱沙华的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苹果,眼里却亮了亮,像被点亮的灯。
姬永海开始学着听,不再像以前那样抢着说,像把打开的耳朵,什么都往里装。
高大风讲他爹抓小偷的事,说得唾沫横飞,他就跟着笑,笑得比谁都真。
昊建芳抱怨她娘让她学纳鞋底,扎得满手是洞,他就说“你纳的鞋底肯定结实,能穿三年”。朱沙华说起她娘种的青菜长得好,绿油油的能掐出水,他就问“是不是要多上粪?我家猪圈里的粪肥多,下次给你娘送点”。
他发现,听别人说话,比自己说更有意思,那些话里藏着的心思,比课本上的字还丰富,像田埂上的草,一丛丛的,各有各的模样。
放学回家,他不再急着写作业,总是先去地里帮爹娘干活。
他跟着爹学犁地,扶着犁杖的手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和泥土混在一起,结成硬茧,像地里的石头,再也不怕磨。
他跟着娘学割稻子,镰刀割破了手指,他就往伤口上撒把泥土,娘说泥土能止血,果然不疼了,那点疼像被泥土吞了下去。
晚上,他帮永英和弟妹们辅导作业,永英的“人”字越写越周正,像个站得笔直的人,再也不会歪歪扭扭。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下得特别大,把田野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层厚厚的棉絮,连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柴草垛,都变得圆滚滚、胖乎乎的,透着股憨气。
学校里传来消息,说出了“九一三”事件,广播里天天喊着“提高警惕”,老师们的脸上都带着点说不清的严肃,像蒙着层霜。
姬永海看着操场上扫雪的同学,突然觉得,这世界就像这雪地,看着平平整整,底下却藏着不知道多少坑坑洼洼,一脚踩错,就可能陷进去。
有天放学,昊建芳突然塞给他个纸包,转身就跑。他打开一看,是块玉米饼,金黄金黄的,还冒着热气,像个小小的太阳。
“我娘做的,”她跑出去老远,才回头喊了一句,红头绳都没敢抬,“上次那半块,你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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