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他看着满堂宾客,那些刚才还在对他谄媚微笑的人,此刻大多面露惊惶、鄙夷,或悄然退后,与他划清界限。世态炎凉,竟至于斯!
两名锦衣卫上前,粗暴地剥去他身上的蟒袍,给他套上沉重的枷锁。他被推搡着向外走去,经过那满地琉璃碎片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积玉堆金、如今却即将被抄没的府邸,望了一眼那方御赐的“世笃忠贞”金匾,那四个字在灯下闪烁着嘲讽的光芒。
前路茫茫,黑暗吞噬而来。
二、 铁窗寒夜星月稀
诏狱,位于皇城根下,暗无天日。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永恒的阴冷与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
沈墨轩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囚室内。四壁是冰冷的巨石,墙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也仅能让人勉强分辨昼夜。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与他昔日“积玉轩”的奢华相比,此处直如地狱。
初入狱时,他尚存一丝侥幸。或许皇上念及旧情?或许李崇义会设法营救?毕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沈墨轩若倒了,李崇义又能好到哪里去?他试图用自己过往的思维去揣度,去分析利弊,寻找一线生机。
然而,日复一日,除了定时送来的、猪食般的牢饭,没有任何消息。严刑拷打并未立刻降临,但这种死寂的等待,反而更折磨人心。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声,那是其他囚犯正在受刑。每一次惨叫,都让他浑身一颤,仿佛那刑具下一刻就会加诸己身。
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初入仕途时的踌躇满志……那时,父亲尚且在世,曾在他赴任前,于祠堂郑重告诫:“吾儿切记,沈家祖训,‘斗粟只取九合’。为官之道,在于知足,在于慎独。莫要被权势迷了眼,莫要被金银污了心。”
“斗粟只取九合”,意思是收取一斗米,只从中取九合作为酬劳,留下一合,以示不贪,留有余地。这是沈家先祖,一位以清正廉洁着称的粮官留下的训诫。
他曾将这句祖训奉为圭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第一次收到下属“孝敬”的端砚时?是第一次在工程款中“稍微”挪用了些许,却发现无人追究时?还是当他发现,同僚们个个锦衣玉食,而仅靠俸禄的自己却显得捉襟见肘时?
贪婪,如同细微的苔藓,在人心的阴暗处悄然滋生。最初只是点点绿意,无伤大雅,甚至自以为聪明。然后,它蔓延开来,覆盖了最初的理想与原则。他为自己找到了无数借口:“世道如此,独善其身只会被排挤”、“上下打点,亦是无奈”、“所得钱财,并未全入私囊,也用于维系关系,巩固地位”……
他甚至亲手改动了一把祖传的、用于称量银钱的小秤。那秤原本是“九合秤”,称量一斗米,秤杆抬起,正好显示九合。他悄悄调整了秤砣,使得称量一斗时,秤杆平准,实则已是一升三合(注:一斗=十合,一升=十合,此处一升三合即十三合,多出三合)。他还沾沾自喜,认为这是“与时俱进”。如今想来,那被偷偷抹去的“一合”余地,正是他道德防线的最终崩溃点。
他从“斗粟只取九合”,变成了“斗粟暗取一升三合”。贪欲的口子一旦撕开,便再也无法弥补,只会越来越大,直至将他彻底吞噬。
在这铁窗寒夜,对着那扇小窗外稀疏的星月,他幡然醒悟。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如镜花水月,看似绚烂,一触即碎。没有人可以永远站在巅峰,贪婪无度而不付出代价。他今日之下场,哪里是什么时运不济、遭人陷害?分明是自己平日所为,一点一滴,亲手将自己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损了阴德——辜负圣恩是为不忠,牵连家族是为不孝,贪墨国帑是为不仁,坑害同僚(那些被他拉下水或排挤掉的)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岂有善终之理?
他顾此失彼——只看到了金钱权势带来的短暂欢愉,却忽略了法网恢恢,忽略了人心险恶,忽略了道德沦丧带来的内心煎熬与最终反噬。
他得不偿失——用半生经营、家族声誉、身家性命,去换那十几年挥霍无度的富贵,如今看来,是何等愚蠢可笑!那库房里的金银,古玩架上的珍宝,如今又在何处?可能正在被登记造册,充入国库,或者……落入如程烈、李崇义这些新贵手中吧?
想到李崇义,他心中涌起一股刻骨的恨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的悲凉。贪官之间,何来真正的信任?不过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甚至互相倾轧。他恨李崇义的背叛,又何尝不该恨自己的贪婪,为这种背叛提供了土壤和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月,或许是两月?狱卒的态度偶尔会有微妙的变化,有时会多给他一个干硬的窝头,有时会悄悄告诉他一点外面的消息。他知道,这是家人(很可能是他那忠厚却无能的长子)在外使了银子打点。这点滴的“照顾”,在这绝望之地,竟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却也更加反衬出昔日那泼天富贵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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