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此”二字话音未落，跪在王熙鸾身旁的老夫人，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嗬嗬”声，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卷明黄的圣旨，仿佛想用目光将其烧穿。下一瞬，一口鲜红的血，如同怒放的残花，从她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身前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她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引起周围一片更加凄惶的尖叫和哭喊。
“母亲！”
“老夫人！”
场面顿时大乱。
王熙鸾没有动，也没有去扶。她依旧保持着跪姿，头却缓缓抬了起来。目光越过那混乱的人群，越过那吐血昏厥的老夫人，越过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投向了府门的深处。
官兵们已经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他们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仆役，踹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精致的瓷器被随手砸碎，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珍贵的古籍字画被胡乱践踏、撕扯；箱笼被翻倒，里面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又被无数双靴子踩踏、争抢……昔日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沈府，顷刻间变成了修罗场，充斥着哭喊、呵斥、抢夺与毁灭。
那些平日里低眉顺眼的丫鬟，此刻吓得瑟瑟发抖，抱作一团；那些有些体面的管事嬷嬷，试图维护最后一点尊严，却被官兵粗暴地推开；年轻的媳妇、小姐们，更是花容失色，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她们美丽的衣裳被撕破，珍贵的首饰被毫不留情地撸走……
众生之相，在这末日降临的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有瘫软在地、目光呆滞等死的；有哭天抢地、呼喊着冤屈的；有面露凶光、试图反抗却瞬间被制服的；也有那等机灵的，偷偷藏起些细软，眼神闪烁地寻找着脱身之机……贪婪、恐惧、绝望、疯狂，种种欲望和情绪，在这方寸庭院中交织、浮沉，构成一幅凄惨无比的浮世绘。
王熙鸾看着这一切，脸上竟奇异地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明显的悲恸。只是一种极致的空洞和麻木。
在这巨大的喧嚣和混乱中，她的思绪却飘远了。飘到了十年前，沈府鼎盛之时，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不过那时是春日，阳光明媚。一个游方的算命先生，在府门外拦住了当时还是少女的她，盯着她的面相看了许久，最后摇头叹息，说了四句偈子：
“金玉满堂，终归黄土；痴儿痴儿，何不早悟？”
那时她听了，只觉晦气，随手扔了几个铜钱便将那疯癫道人打发了。如今，这十六个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金玉满堂，终归黄土……
是啊，这满府的繁华，这争了一辈子、算了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一场镜花水月，终将归于尘土。
痴儿痴儿，何不早悟？
她这个痴儿，直到大厦倾覆，族散家亡的此刻，才算真正尝到了这“悟”的滋味。那是剔骨剜心，是万念俱灰，是所有的挣扎、欲望、算计，在绝对的力量和残酷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身碎骨后的……一片虚无。
官兵的呵斥声，女眷的哭泣声，物品破碎声，还在耳边持续。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又飘洒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衣衫，她却浑然不觉。
她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像庭院中央一棵早已枯死的树，望着这欲望浮沉、众生癫狂的末路景象，望着这力挽狂澜终成空的定局，眼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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