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沈青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沈家……已经没了。”
老人动作一滞，茫然地抬起头：“没了？什么没了？沈家怎么会没？那么大的家业……那么多铺子……那么多田产……”
他忽然激动起来，挥舞着双臂：“胡说！你胡说！我是沈三爷！谁敢动我沈家！我……我认识京里的贵人！我……”
喊叫声引来了村里的人。一个看起来像是村正的老者走了过来，看着沈青崖，叹了口气：“后生，你认识这老疯子？”
沈青崖沉默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算是……故人。”
村正摇摇头：“造孽啊。他是去年冬天流浪到我们村的，来时就这样了，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帮人写个字，坏的时候就连偷带抢，嘴里念叨的都是些听不懂的富贵梦话。村里人看他可怜，偶尔给口吃的，让他住在这破房子里。唉，这世道……”
沈青崖看着状若疯癫的三叔公，看着他紧紧搂着那包“珍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与枝头那些无枝可依的寒鸦何其相似！不，他甚至不如寒鸦，寒鸦尚能自由飞翔，而他的灵魂，早已被欲望腐蚀，禁锢在了自己编织的黄金囚笼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没有相认。相认又能如何？他自身难保，又能给这疯癫的老人什么庇护？更何况，那刻骨的恨意与复杂的怜悯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法面对。
他从自己乞讨来的、本就不多的食物中，分出了一块最硬的饼，默默放在了老人身边。然后，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村庄。
三叔公那凄惨的晚景，像一场冰冷的阴雨，彻底浇透了他本就寒冷的心。他以为自己的遭遇已是极致的不幸，却没想到，还有更残酷的惩罚，在等待着那些被欲望吞噬殆尽的人。
接下来的路程，他仿佛踏入了一个由沈家族人悲惨晚景构成的、无声的画卷。
在一处渡口，他看到了曾经掌管家族漕运、风光无限的远房表叔。如今，他断了一条腿，蜷缩在肮脏的码头角落，面前放着一个破碗，向着过往的行人机械地磕着头。听码头的力夫闲聊，才知道他当年为了独霸航线，手段狠辣，逼死了不少竞争对手，结怨无数。沈家倒台后，仇家找上门，打断了他的腿，夺走了他的一切，妻离子散，只能在此乞讨为生。那浑浊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精明强悍，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在一座破败的城镇边缘，他听闻了某位族中姑母的消息。她当年以美貌着称，心高气傲，一心想嫁入更高的门第，最终如愿成为某位高官的侧室，却也因卷入后宅争斗，被主母寻了由头，一纸休书送回。娘家已败，无人接纳，她只得赁了一间陋室，靠给人缝补洗衣度日。昔日的如花美眷，如今已是苍老憔悴，据说每日对着一方早已褪色的旧手帕垂泪，那是她当年意气风发时，某位王孙公子所赠。她贪恋那虚幻的荣华与情爱，最终却被现实击得粉碎，只能在回忆与悔恨中，熬着看不到尽头的残生。
他还听说了更多。有才华横溢的族兄，因急于求成，科场舞弊被揭发，身败名裂，流放千里，生死不明；有性情懦弱的族弟，在家族败落后，受不住打击，投井自尽；有嫁出去的姐妹，在婆家受尽白眼欺凌，郁郁而终……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沈青崖的神经。
这些人，或许并非个个都如三叔公那般罪大恶极，但他们或多或少，都曾被家族的繁华迷了眼，被个人的欲望蒙了心。或是贪婪权势，或是贪婪钱财，或是贪婪虚名，或是贪婪安逸……在沈家这艘大船乘风破浪时，他们尽情享受着船上的盛宴，却很少有人真正去想，这船为何能行，又将驶向何方。当风暴来临，船倾楫摧，他们才发现，自己早已在欲望的温水中，失去了泅渡的能力。
“寒鸦枯木伴残生……”沈青崖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字字泣血。
那些凄凉的晚景，不就是一只只无处可归的寒鸦，停栖在名为“过往繁华”的枯木之上吗？那枯木早已失去生机，无法提供任何滋养，只剩下冰冷的、硌人的触感，提醒着他们曾经拥有和永远失去的一切。
他自己呢？他沈青崖，难道最终也要成为这样一只寒鸦吗？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他曾以为自己是不幸的，是家族斗争的牺牲品。但现在看来，他何尝没有享受过家族贪婪带来的红利？他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受人追捧的地位，哪一样不是建立在家族这棵或许根系早已开始腐烂的大树之上？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像三叔公那样，亲自去行那贪婪之事，便已被拖入了深渊。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绝望。不仅仅是失去，更是对自身所处位置的彻底否定。
他继续向南。心中的迷茫与沉重，比身上的积雪更甚。
这一日，他行到一处山脚下。远远望见半山腰似乎有一座小小的寺庙，炊烟袅袅，在一片枯寂的冬景中，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宁静。
他犹豫了一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登。
或许，在那暮鼓晨钟之地，能找到片刻的喘息，能暂时避开这无处不在的、关于欲望与惩罚的残酷景象。
至少，能讨一碗热水，暖暖这几乎冻僵的肠胃。
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苍茫大地，雪泥鸿爪，他的足迹蜿蜒而孤独。而前方，那座小小的寺庙，在暮色中沉默着，像是一个未知的谜题。
他知道，三叔公他们的晚景，已经像一枚沉重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这是贪婪的代价，是欲望浮沉后，必须吞咽的苦果。而他沈青崖的残生，又将如何？
他抬起头，看着天际最后一丝光亮被暮色吞没，几只归巢的寒鸦，掠过枯槁的枝头，投入山林深处。
他的旅程，还远未结束。而这“寒鸦枯木”的警示，将伴随他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本章警示意义：通过三叔公等沈家族人凄惨晚景的细致描绘，深刻揭示了个人贪婪如何如同毒液，不仅腐蚀自身心智与命运，更会蔓延开来，累及亲族，最终导致整个家族的倾覆与个体生命的彻底凋零。欲望带来的短暂欢愉，远不及其后随之而来的无尽苦楚。望世人观此镜鉴，知足常乐，戒除贪妄，以免重蹈覆辙，晚景凄凉，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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