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风雪渐歇。母亲的手,在她掌心,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冷、变硬。
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黎明前的微光。映照着母亲安详却又带着无尽悲凉的遗容。
知澜轻轻将母亲的手放进薄被里,为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院子里,积雪覆盖了一切,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仿佛昨夜的喧嚣、掠夺、悲泣、死亡,都从未发生过。
她看着那纯净得刺眼的雪色,心里那片冰原,却在悄然碎裂。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明悟。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这没什么可指责,可怨恨的。就像水往低处流,鸟往高处飞。要怪,只能怪曾经的沈家,被泼天的富贵和权势迷了眼,蒙了心,不懂得惜福,不懂得收敛,不懂得那“盛极必衰”的道理。父亲在官场,难道就真的全然清白吗?或许没有文书上那些骇人的罪名,但结党营私、贪图享受、疏于防范,总是有的。沈家上下,包括她自己,在锦绣堆里待得太久,早已失了警惕,忘了这世间的险恶。利令智昏,这四个字,便是沈家最好的写照。
世人踩的不是沈家,而是沈家不肯低头的脊梁。这句话,此刻想来,半分不错。因为这脊梁,映照出了他们的卑躬屈膝,他们的软骨病,所以必欲折断之而后快。
人性,何须试?何须验?
它在富贵时对你展露的笑脸,与在贫贱时向你露出的獠牙,本就是一体两面。
她缓缓走回母亲床前,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母亲,您先行一步。女儿……怕是不能为您风光下葬了。”
她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走到自己从前居住的绣楼——那里也早已被翻得一片狼藉。她从一堆被扔在地上的破烂书卷中,翻捡出一件颜色最暗、最不显眼的深灰色粗布棉裙,换下了身上那件还算体面的斗篷。又将长发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草草绾起。
她走到妆台前,那面菱花铜镜早已蒙尘,映出的人影模糊不清。她伸出手,用力将镜面扣在桌上。不再需要了。
从后院的角门出来,踏入积雪的巷弄。冷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没有回头。
长街清冷,偶尔有早起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或漠然的一瞥。无人认得,这个穿着粗布衣裙、形单影只的女子,就是昔日那个出门前呼后拥、名动金陵的沈家嫡女。
她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身子一阵阵发冷,是饿的,也是冻的。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西城。这里多是贫苦百姓聚居之地,房屋低矮破败,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贫穷特有的酸腐气味。一座废弃不知多少年的破庙,歪歪斜斜地立在街角,门窗早已烂光,里面黑黢黢的。
她实在走不动了,踉跄着走了进去。庙里供奉的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泥塑的身子,落满了灰尘和鸟粪。墙角堆着些干草,似乎曾有乞丐在此栖身。
她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蜷缩着坐下,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寒意依旧无孔不入,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就在这时,庙墙外,传来了两个妇人的说话声,伴随着踩雪的“嘎吱”声,由远及近。
“……听说了吗?东城那头,沈家,昨儿夜里被抄了!家产充公,女眷圈禁等候发卖呢!”
“啧啧,真是造孽哦!那么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
“可不是嘛!要我说啊,也是他们自己作的。尤其是那位沈家嫡女,模样生得那般好,心气儿却高上了天!去年太守大人想纳她做贵妾,那是多大的脸面?她倒好,一口回绝了!要是当初肯低头,攀上太守这棵大树,沈家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就是!清高能当饭吃吗?这下好了,别说做妾,只怕将来……唉,还不如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呢!真是活该……”
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风雪后的寂静里。
破庙中,蜷缩在干草堆里的沈知澜,缓缓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原来,世人果真如此看。
原来,那根不肯弯折的脊梁,在世人眼中,竟是这般可笑,这般……活该。
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沾在粗布裙子上的草屑。动作依旧从容。
然后,她走出了破庙,走进了那片灰蒙蒙的、毫无希望的天地间。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如同一株被风雪摧折,却始终不曾彻底伏倒的残荷。
只是那双眼眸深处,曾经有过的、属于少女沈知澜的所有温度、所有光彩,都已寂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了炎凉世态、洞悉了人心鬼蜮后的,死水般的平静。
寒意彻骨,前路茫茫。
而她,只是向前走着。
喜欢浮世金钗录请大家收藏:(m.20xs.org)浮世金钗录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