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破庙,蜷回那个冰冷的角落。她掰下一小块饼,放进嘴里。饼子干硬粗糙,几乎难以下咽,她不得不就着地上一点相对干净的雪,慢慢咀嚼,用力吞咽。那冰冷的雪水和粗粝的食物摩擦着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就在这时,一阵扑棱棱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
抬眼望去,只见破庙残破的屋檐下,一只寒鸦落在了雪地里。它通体乌黑,羽毛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杂乱,喙和爪子是深色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种为了生存而磨砺出的机警与凶悍。
它似乎在雪地里寻觅着什么,跳跃着,用爪子刨开积雪。很快,它从雪下拖出了一小块不知是什么动物遗留下的、早已冻得僵硬的腐肉。那肉块颜色暗沉,边缘带着冰碴。
寒鸦用爪子按住肉块,尖锐的喙狠狠地啄了下去,撕扯着,贪婪地吞咽着。它的动作迅猛而专注,带着一种原始野蛮的生机。
看着这一幕,沈知澜忽然怔住了。
嘴里那粗粝的饼渣仿佛瞬间变了味道。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场景——
是沈家鼎盛时的春日。她的闺阁“澜音阁”里,熏笼里暖香袅袅。窗外是开得正盛的樱花,如云如霞。她穿着一身杏子黄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几个丫鬟捧着剔红海棠花式的托盘,里面是刚刚快马加鞭从南方运来的、鲜红欲滴的樱桃。
那樱桃颗颗饱满,红得像玛瑙,还带着翠绿的梗和新鲜的叶片。丫鬟用银盆打了温水,细细地将樱桃洗净,又用雪白的细棉布吸干水珠,才盛在甜白釉的玉兰盏里,配上一小碟晶莹的冰糖,呈到她面前。
她却只是懒懒地瞥了一眼,用银签子拨弄了几下,蹙着眉尖,娇声道:“这樱桃看着红,只怕还不够甜,核也大。前儿庄子上送来的那篓,才叫好呢。”
丫鬟们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着讨巧的话,又将樱桃往她面前送了送。她这才勉强拈起一颗,象征性地尝了尝,便兴致缺缺地摆摆手:“撤下去吧,赏你们了。”
丫鬟们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谢恩退下。
……
昔日那挑剔着世间珍馐、连最时鲜的樱桃都懒得多尝一口的沈家嫡女。
今日这蜷缩在破庙角落,就着雪水艰难吞咽粗粝饼渣的落魄女子。
中间,隔着的究竟是什么?
是家族的倾覆?是世态的炎凉?是命运的捉弄?
或许都是。但又或许,都不全是。
“呵……”
一声极轻的、近乎气音的笑,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不是悲伤,不是自嘲,而是一种……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回头望见一出荒诞戏剧般的,了然的轻笑。
那笑声牵动了喉咙,引来的不再是苦涩的哽咽,而是一种奇异的、澄澈空明的感觉,如同冰雪融化后,露出底下光滑如镜的湖面。
原来如此。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只仍在奋力啄食腐肉的寒鸦。它为了活下去,可以吞咽腐肉。她为了活下去,可以典当母亲的遗物,吞咽这难以下咽的粗饼。
本质上,有何不同?
都是为了那一点维系生命的、最原始的需求。
富贵时,樱桃冰糖是常态,觉得理所应当,甚至还要挑拣。贫贱时,一块粗饼便是恩赐,需用尽力气去换取、去吞咽。
这其中的差别,不过是外境所赋予的附加之物罢了。剥去这些锦绣或褴褛的外衣,内里的那个“生”,其实并无二致。饥饿的感觉是真实的,求生的欲望是真实的,寒冷与温暖的身体感知,也是真实的。
她想起父亲曾经权倾朝野,一呼百应,最终却身陷囹圄,病困而亡。母亲一生荣华,保养得宜,临终前却连一碗像样的汤药都求不得。沈府昔日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如今门庭冷落,被稚童掷泥。
荣与枯,盛与衰,得与失,生与死。
这不正如那四季轮回么?春日繁花似锦,夏日草木葱茏,秋日落叶纷飞,冬日白雪皑皑。花会开,便会谢;叶会生,便会落。这是天地间最朴素、也最无可抗拒的道理。
沈家,不过是恰逢其会,走到了那个“冬季”罢了。往日享受了多少“春夏”的繁盛,如今便需承受这“秋冬”的肃杀。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并非虚言。只不过这“报应”,并非鬼神之说,而是事物发展至极盛后,必然走向反面的规律。
她曾经耿耿于怀的世态炎凉,人心易变,此刻想来,又何尝不是这规律的一部分?趋利避害,慕强凌弱,本就是众生在天地间求存的本能。就像草木向阳,水流趋下。你去责怪草木为何不生在背阴处,水流为何不往高处走,岂不是可笑?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身处“阳面”时,太过得意,忘了“阴面”的存在,忘了积蓄抵御寒冬的力量,被那泼天的富贵和权势蒙蔽了心智,利令智昏,以至于当寒冬骤然降临,便毫无招架之力。
父亲在官场,难道就全然无辜吗?结党或许有之,营私或许有之,只是往日权势煊赫,无人敢究罢了。沈家上下,挥霍无度,奢靡成风,她自己也沉溺其中,何曾真正想过“惜福”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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