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倾覆之祸,是外因,也是内果。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里剩下的小半块饼,全部放进了嘴里。这一次,她没有就雪,只是用牙齿,一点点地,认真地咀嚼着。那粗粝的质感摩擦着口腔,那原始的、带着些许霉味的粮食香气,混合着唾液,被艰难地咽下。
胃里有了食物,那灼烧的空洞感稍稍平息。身体依旧冰冷,但那刺骨的寒意,似乎不再能轻易地侵入她的内心。
她抬眼,再次望向庙外那灰蒙蒙的天空,铅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重,是那种能冻裂土地的干冷。
生死之间,仿佛只隔着这一口饼,这一隅勉强遮风的破庙。
母亲死了,尸身还留在那被查封的、冰冷的嘉禧堂里,她无力安葬。父亲死了,葬在何处,她甚至不知。沈家倒了,树倒猢狲散。她孤身一人,前途未卜,或许下一刻,就会冻死、饿死在这无人知晓的破庙之中。
可是,很奇怪,她心里竟不再有恐惧,也不再有那蚀骨的怨恨和不甘。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祖父还在世,曾抱着她坐在膝头,指着庭院里一株老梅树,对她说:“澜儿,你看这梅树,冬日里叶子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看着像是死了。可它的根还扎在土里,它在积蓄力量,等待来年春天,再开出花来。生死枯荣,不过是表象,天地间的生意,是永不灭绝的。”
那时她不懂,只看着那丑陋的枝干,觉得无趣。
此刻,这话却如同暮鼓晨钟,在她心头轰然回响。
个体的生命,如同这枝头的叶片,有萌发,有繁盛,有枯萎,有飘零。但那股孕育了叶片、支撑着枝干的“生”之力量,那股存在于梅树根系、存在于寒鸦体内、也存在于她此刻这残破身躯里的“生意”,却从未断绝。它只是不断地转换形态,从一种形式,流向另一种形式。
母亲的肉身腐朽了,但母亲给予她的生命,母亲那温柔坚韧的品性,却依然在她身上延续。沈家的繁华散尽了,但沈家曾经有过的某些风骨,某些坚持(哪怕这坚持在世人看来可笑),是否也如同那梅树的根系,深埋在她生命的土壤之下?
她典当了玉镯,失去了物质的念想。但她对母亲的记忆,母亲塞给她玉镯时那最后的眼神,却永远刻在了心里。这,不也是一种“拥有”吗?
得与失,生与死,荣与枯,原来从来不是截然对立的两端。它们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如同阴阳,如同昼夜,共同构成了这天地间浩浩荡荡、永不停歇的轮回之舞。
世人汲汲营营,争名逐利,为得失狂喜狂悲,为生死恐惧哀恸,不过是身处局中,被表象所迷,不见这背后宏大而冷酷的规律罢了。
她沈知澜,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在这豆蔻年华,便被命运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掷出那锦绣堆,重重摔落在这泥泞尘埃之中,得以用最疼痛的方式,窥见了这轮回之理的一角。
喉间那澄明的顿悟之感,越发清晰。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破庙的门口,迎着那凛冽的寒风。单薄的衣裙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雪花在她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珠。
曾经,她觉得这寒冷是折磨,是苦难。
此刻,她却从中感受到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它剥离了一切虚妄的装饰,将生命最本质的形态——脆弱,却又顽强——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并非冷漠,而是一种至大的公平。在天地眼中,繁华与破败,高贵与卑微,生与死,并无区别。都只是这无尽轮回中的一瞬景象罢了。
那么,她此刻的苦难,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这宏大宴席中,一道格外苦涩的菜肴。吞咽下去,或许便能品出别样的滋味。
她收回手,将那点雪水擦在衣襟上。
目光投向远处那被冰雪覆盖的、茫茫的未知前路。
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如同深潭之水,映照着蓝天白云,也容纳着枯枝落叶的、深沉的宁静。
她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有饼吃,不知道今夜是否会被冻死。
但她知道,即便下一刻就死去,她也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只识得锦绣繁华的沈知澜了。
她悟了。
这极致苦难馈赠给她的,不是毁灭,而是剥离浮华、照见本真后的,一颗洞明而坚韧的心。
风雪依旧,前路依旧茫茫。
但她站在那里,背影单薄却笔直,仿佛与这冰冷天地,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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