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未曾悟,”他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敲在沈未曦的心上,“还是不愿悟?”
不等沈未曦反应,他接着问道:“你每日在此洒扫诵经,身子是在这方外之地,可你的心,是否还留在那红尘俗世之中?是否还在想着,那个让你永宁侯府家破人亡的……负心人?”
“负心人”三个字,如同最后一道惊雷,猝然劈开了沈未曦苦苦维持的平静外壳。她浑身猛地一颤,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一直低垂的头倏地抬起,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痛苦,以及被赤裸裸揭穿伤疤后的狼狈与尖锐的痛楚。
他怎么会知道?她从未对寺中任何人详细说起过自己的过往!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老僧,竟早已将她看穿?
而慧明法师,问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后,却不再看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投向那株老梅树的枝梢。
就在此时,一阵山风,毫无预兆地吹了过来。
这风不同于平日轻柔的晨风,带着一股旋劲儿,掠过庭院,卷起地上沉积的些许尘土和枯叶,也摇动了那几株梅树的枝桠。树叶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沈未曦被风迷了眼,下意识地侧过头。
也就在这一瞬,她看见,在那阵突如其来的风里,梅树最高的一根枝桠上,最后一片蜷缩的、枯黄的、不知为何迟迟未曾飘落的陈旧花瓣,终于支撑不住,脱离了枝头。
它没有立刻坠落,而是在风中打着旋,飘飘摇摇,忽上忽下,像一个犹豫不决的、失去了方向的魂灵。阳光恰好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一缕,金线般投射过来,竟给那枯黄的花瓣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幻的光晕。
沈未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片落花牵动了。
她看着它挣扎,看着它飘零,看着它最终无力抵抗地力的牵引,悄然无声地,落入了树下泥土的缝隙里,与她刚刚扫拢的那些落叶、尘埃,混在了一处,再也分辨不出。
风停了。
庭院里恢复了寂静。远处的诵经声不知何时也已歇下,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慧明法师何时离去的,沈未曦完全没有察觉。
她只是僵立在原地,维持着侧头凝视那片花瓣坠落之处的姿势,一动不动。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竹扫帚,像握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虽然她知道,它什么也承载不了。
老住持的话,却如同山谷回音,一遍又一遍在她空茫的脑海中震荡、叠加、反复回响——
“可悟了?”
“未曾悟。”
“是未曾悟,还是不愿悟?”
“是否还在想着那个负心人?”
……
想着那个负心人?
是的,她在想。无时无刻不在想!想他的背叛,想他的狠心,想他的虚伪,想他毁了她的一切!这恨意,是她在这冰冷绝望的境地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她自己的、滚烫的东西。她靠着这恨意,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那段被彻底否定和碾碎的过去,并非全然是梦。
可就在刚才,就在那片枯黄花瓣脱离枝头、在风中无力飘零、最终黯然坠地的那个瞬间——
她问自己:你的恨,你的怨,你的不甘,你的所有这些日夜煎熬、如同烈焰焚心般的情绪,究竟是因为风动了(外境的变迁),还是花动了(他人的作为)?
是因为陆文晋的背叛吗?是因为家族的覆灭吗?
是的,是。可然后呢?
风总是要吹的,花总是要落的。世间万物,有成住坏空,人情冷暖,有聚合离散。陆文晋会变心,永宁侯府会倾塌,这本就是这无常世相中,可能发生的、甚至可说是寻常的事情。如同春去秋来,日升月落,是这世间的“法”。
而她,却将自己的整颗心,死死地“系”在了那已然逝去的“花”(曾经的繁华与情爱)、那已然吹过的“风”(他人的背弃与命运的打击)之上。她不肯放开,不肯让那页翻过去,如同那片枯黄的花瓣,早已该零落成泥,她却硬要它在枝头苦捱,承受风霜。
不是风在动。
也不是花在动。
是她自己的心,在动啊!
是她的心,执着于已逝的幻影,不肯面对当下的真实;是她的心,沉溺于自怜与怨恨的泥沼,不肯上岸;是她的心,为自己构筑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却将钥匙,交给了早已成为过去的、她根本无法控制的“风”与“花”!
“啪嗒”一声轻响。
沈未曦下意识地低头。是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滑落,滴在青灰色的僧袍前襟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她竟然……哭了。
不是往日那种带着绝望和愤懑的痛哭,而是一种仿佛冰封的河面,被来自地底深处的暖流冲破,从而裂开第一道缝隙时,涌出的清泉。带着凉意,却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涤荡尘埃的清澈。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死死攥着扫帚的手。手掌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已经麻木,指尖冰凉。她将手举到眼前,看着掌心那些茧子,那些细小的伤口。然后,她尝试着,一点点,将紧握的拳头,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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