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最浓稠的墨汁,将宁远城外的原野彻底浸染。
镇北军那片临时营地里,更是显得格外死寂。白日里的喧嚣与羞辱,仿佛并没有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消散,反而化作了一股沉甸甸的、压抑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士兵们大多早早地便钻入了帐篷,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一种无声的、集体的愤懑。
唯有顾昭的主帐之内,一豆油灯,依旧散发着昏黄而又顽强的光芒。
顾昭并未安睡,他正坐在那张简陋的行军桌案前,面前摊开的,既不是兵书,也不是地图,而是一张白纸。他手持狼毫,却迟迟没有落笔,深邃的目光穿透了摇曳的烛火,仿佛在思索着这盘错综复杂的、远比沙场对决更加凶险的棋局。
他知道,今天所遭遇的一切,绝非偶然,更不是几个底层军官的擅作主张。那背后,必然是一张由整个关宁军旧有势力,共同编织起来的、充满了排斥与敌意的大网。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骚动,随即被迅速压下。片刻之后,亲兵队长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与不确定,在帐外响起:“大人,帐外有一位……自称是赵总兵的人,请求见您。”
赵总兵?
顾昭的瞳孔猛地一缩。在整个宁远,有资格被称为“赵总兵”的,又能悄无声息地摸到自己营地门前的,恐怕只有一个人——蓟辽督师袁崇焕麾下最倚重的大将,宁远前锋总兵,赵率教!
“快请!”顾昭立刻起身,亲自迎到了帐门口。
掀开厚重的门帘,只见夜色之中,站着两道身影。为首之人,卸下了一身威武的甲胄,只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布衣,头戴一顶普通的武生软帽,若非他那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庞,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任谁也无法将他与那位名震辽东的悍将联系在一起。
此人,正是赵率教。
“末将顾昭,不知赵总兵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顾昭立刻抱拳,行了一个标准而又恭敬的军礼。
赵率教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亲兵留在帐外,自己则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营帐。他环顾了一下这间除了桌椅床铺外,再无他物的简陋营帐,鼻翼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嗅到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从沼泽地飘来的潮湿腥气,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
他没有客套,而是开门见山,用一种带着几分歉意的沉稳声音说道:“顾守备,不必多礼。深夜到访,多有打扰。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你和你的弟兄们,受委屈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顾昭,赞许地点了点头:“但是我必须说,你处理得很好,非常好。没有被那点小伎俩激怒,没有当场发作,这说明,你是个能沉得住气,能做大事的人。若是你今天真的带着兵和他们闹起来,反倒是正中了一些人的下怀。”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冲淡了顾昭心中积压了一整天的郁结。他知道,自己的隐忍与克制,没有白费。眼前这位袁崇焕的心腹重将,显然是看懂了自己,并且,是带着善意而来的。
“多谢赵总兵提点,末将明白。”顾昭为赵率教倒上了一杯粗茶,郑重地说道。
赵率教接过茶碗,却没有喝,只是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碗壁,叹了口气,缓缓地揭开了那张覆盖在关宁军表面之下的、真实而又残酷的权力版图。
“顾守备,你可能还不知道,如今的关宁军,远非外人看到的那么铁板一块。这里面的水,深得很啊。”
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
“首先,是督师大人的嫡系。这一派,以我,还有满桂、何可纲等少数几位将军为代表。我们这些人,大多都是督师大人亲自提拔,或是从外地调任而来,对督师大人的经略方针,是绝对拥护和执行的。我们主张革新军务,严明军纪,打造一支真正能战的强军。但是,”赵率教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我们的人数,太少了。而且,我们在这里根基尚浅,手里真正能直接掌控的兵马和资源,其实相当有限。”
“而势力最大的,是盘踞辽西多年的将门勋贵。这批人,以辽东总兵祖大寿为首,他们的势力,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根系早已深深地扎进了辽西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控制着关宁军中超过七成的兵马,几乎所有的钱粮命脉,都攥在他们的手里。对于督师大人,他们表面上恭恭敬敬,唯命是从,但实际上,却是阳奉阴违,对于任何触及他们核心利益的改革,都充满了抵触与抗拒。今天给你下马威的那个李游击,就是祖大寿的外甥。刁难你的,也主要就是这批人。”
说到这里,赵率教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他们就像一群守着自家米仓的硕鼠,外敌来了,他们会守,但要让他们把米仓的钥匙交出来,统一分配,去打一场更大、更彻底的胜仗,他们是万万不肯的。”
“除了这两派,还有一股暗流,那就是被打散了的东江旧部。自从督师大人斩了毛文龙,将东江镇的兵马收编之后,这些旧部虽然被分拆到了各个卫所,但在军中,依旧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他们对督师大人,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平日里不敢公然作对,却最喜欢在暗中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唯恐关宁军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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