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那一番“变法才是最大的祖制”的宏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曾平息。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以及钱谦益那铁青的脸色,都清晰地标志着,在第一回合关于“道统”的宏大叙事交锋中,传统理学派已经输得体无完肤。
然而,这些浸淫于经史子集、将道德文章视作毕生信仰的大儒们,显然不会如此轻易地认输。短暂的沉默之后,钱谦益身后,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据说是得了阳明心学真传的理学名家——黄道周,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像钱谦益那样引经据典,而是另辟蹊径,从一个更加刁钻、也更加触及儒家思想核心的角度,发起了第二轮攻势——“义利之辨”。
“镇国公高论,黄某佩服。”他先是对着顾昭微微一躬,姿态做得十足,但话语中,却藏着锋利的刀刃,“然则,公爷方才所言,皆是‘术’,而非‘道’也!强秦之术,可得天下,然二世而亡,何也?人心不附也!王安石之术,可富国库,然新法一行,天下汹汹,何也?与民争利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道德上的优越感,目光扫过台下所有被顾昭言论所鼓动的听众,一字一顿地质问道:
“国公爷推行新学,重算学,兴工商,无非一个‘利’字当头!长此以往,天下之人,眼中将只有金银,心中再无忠义!士农工商,四民之序,将荡然无存!人人皆为逐利之市侩之徒,丧失廉耻,败坏人心!老夫试问,当此之时,我大明与那蛮夷之邦,又有何异?若人心皆为利动,当国难再临时,当建奴铁蹄再度叩关之时,又有谁人,肯为陛下一死?又有谁人,肯为我江山社稷,尽忠赴难?”
这番诛心之论,比之前的“祖制”攻击,更为歹毒!
它直接将顾昭的所有改革,都打-上了“唯利是图,败坏人心”的道德烙印。毕竟,“重义轻利”,是千百年来,儒家思想灌输给每一个读书人的金科玉律。黄道周的这番话,瞬间就让刚刚有些动摇的国子监学生们,重新找到了理论的支撑,一个个又变得义愤填膺起来。
整个大讲堂的气氛,再一次,变得对顾昭极为不利。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这一次,顾昭却连身都未起。他只是平静地转过头,对着身旁那位身穿工部官服、神情一直严肃而专注的中年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人,正是如今大明实学派的领军人物、西山书院的祭酒、工部左侍郎孙元化。
孙元化站起身,他没有像那些大儒一样,先行礼,后放言。他只是用一种近乎于工程师测量般的、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神,扫视了一眼对面的黄道周,而后,用一种平静而庄重的声音,对着全场说道:
“诸位大人,诸位学子。在下孙元-化,一介工匠出身,不善言辞,更不懂什么高深的义理之辩。我们今天,只算三笔账。”
话音刚落,他身后立刻走上来几名西山书院的学生,合力抬上了三块巨大无比的、刷着黑漆的木板,稳稳地立在了高台的正中央。这种被称之为“黑板”的教具,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都还是第一次见到。
孙元化拿起一根白色的“粉笔”,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走向了第一块黑板。
“第一笔账,我们算一算,九边将士的军饷。”
他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了一道道清晰的、代表着年份和地点的表格。紧接着,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被他用工整的字体,清晰地填写了进去。
“崇祯元年,大同镇,因欠饷三月,兵变,杀总兵……崇祯二年,延绥镇,因粮草不济,逃卒过半,掠民为食……崇... ...”
他没有念下去,只是用粉笔,重重地敲了敲黑板上那一长串密密麻麻的、记录着哗变、逃亡、易子而食的精确数字。每一个数字的后面,都清晰地标注着资料的来源——或是兵部的陈年旧档,或是地方督抚的紧急奏报。
“自天启末年至崇祯十一年,据兵部不完全统计,我大明九边军镇,因军饷不足、粮草不济而导致的士兵哗变,共计一百七十三起!有名有姓,饿死、冻死的士兵,共计一万一千三百余人!因饥饿而被迫卖掉兵器铠甲,沦为流寇者,不计其数!”
整个大讲堂,雅雀无声。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仿佛站立着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士兵冤魂,在无声地控诉着。
孙元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擦掉了黑板上的旧数据,又画出了一个新的表格。
“如今,顾公治下之新军,一个普通士兵,月饷白银三两,顿顿有肉,人人识字,家有余钱,可养活妻儿老小五口之家。敢问在座的黄大人,”他突然转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黄道周,“是您口中那虚无缥-缈的‘忠义’二字,能让那些在边关挨饿受冻的士兵吃饱穿暖?还是这白花花的、被您斥之为‘利’的银子,能让他们拿起武器,心甘情愿地,为国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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