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江水,裹挟着时光,日夜东流,从不停歇。2003年的上海,在经历了加入WTO初期的亢奋与躁动后,渐渐沉淀出一种更为扎实、也更为焦灼的奋进姿态。浦东的工地依旧轰鸣,但人们的目光开始从摩天楼的高度,转向产业升级的深度与商业模式的锐度。互联网的幽灵不再仅仅是咖啡馆里夸夸其谈的概念,而是化身为越来越具体的工具和渠道,悄然渗透进外贸单据、生产报表甚至街头巷尾的闲谈之中。
湖西针织厂,这片曾经濒死的土地,如今已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在范新华的精心打理下,厂区面貌焕然一新,虽然机器大多还是那些经历过风霜的老家伙,但保养得宜,运转有序。车间里,“玉兰花开”、“水柔棉”等核心产品生产线有条不紊,质量稳定,成为了高端商场和精品买手店的宠儿。
张秀英老师的“传习所”带出了几批熟练的徒弟,手艺得以传承。更令人欣慰的是,那套与精益科技合作、磕磕绊绊试行的数字化管理系统,经过近一年的磨合,终于开始显现成效。生产计划的排程效率提升了,物料损耗有所下降,甚至连客户订单的响应速度也快了不少。湖西厂不仅活了下来,更成为了上海传统制造业老树发新枝的一个小小典范,时常有兄弟单位前来参观学习。
范新华坐在焕然一新的厂长办公室里,窗外是忙碌而有序的厂区。他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关于下季度面料采购成本分析的报告,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桌上,放着一封来自德国亚琛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是“工业工程与数字化管理”。这不是他收到的第一封海外院校的offer,却是他最终的选择。
成功的喜悦背后,是日益强烈的知识焦虑。作为厂长,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面对精益科技赵雷团队提出的更深度数据集成方案,他只能听懂大概,难以做出精准判断;阅读国外行业期刊上关于“柔性制造”、“工业4.0”的前沿探讨,更是如同看天书一般;就连汪明珠偶尔谈起利用新的平台获取海外小众品牌代理权的尝试,其中涉及的网络营销、数据挖掘等概念,也让他感到隔膜。他深知,湖西厂目前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宝总搭建的框架、老师傅们的技艺和全体员工的努力,而他自己,这个曾经的“罪人”和“学生”,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个人能力的天花板。维持现状或许不难,但要想带领湖西厂应对未来更复杂的挑战,去往更高的地方,他现有的知识和视野,已经不够用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已久:必须走出去,系统地学习。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和平饭店顶楼,宝总刚结束与顾小米关于数据库架构的每周一课,正准备翻阅陶陶送来的关于高天原“阿拉丁货源网站”最新融资情况的简报。
“宝总,”范新华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晚上有空吗?我想……跟您汇报点事,吃个便饭。”
宝总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放下简报:“好,老地方,至真园。”
华灯初上,至真园的包厢里,菜是熟悉的家乡味道,气氛却有些不同往常。几杯酒下肚,范新华没有像往常一样汇报厂里事务,而是将那份亚琛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推到了宝总面前。
宝总拿起通知书,仔细看着上面的德文和英文,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难测。他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范新华,语气平静:“决定了?”
范新华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宝总,没有您,就没有我范新华的今天,更没有湖西厂的今天。这份再造之恩,我这辈子都记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湖西厂现在路子走顺了,张师傅他们能顶起来,管理团队也成熟了。我……我想到外面去看看,去学学。您教会了我怎么把一家烂摊子收拾成一家好厂,怎么守规矩,怎么做人。现在,我想去看看,人家发达国家,是怎么让一家好厂变得更好、更聪明、更能经风浪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坚定:“我这个人笨,但肯学。我就想扎扎实实学点真本事,看看那些自动化生产线是咋回事,看看电脑是怎么能把整个工厂管起来的。等我学成了回来,不光是想把湖西厂带得更高,更希望能帮到您,帮到宝隆系,甚至帮到更多像湖西厂这样想转型、想升级的老厂子。现在这世道,变化太快,不学,就跟不上了。”
宝总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在外白渡桥边崩溃欲绝的男人,如今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这不再是感恩戴德,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想要超越自我、贡献价值的驱动。这种蜕变,比湖西厂账面上的任何盈利都更让宝总感到欣慰。他想起了爷叔的话:“缘起则聚,缘尽则散。散非结束,乃是另一番天地的开始。” 范新华此举,正是“散”的更高境界——不是为了分离,而是为了以更强大的姿态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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