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庙的香火,像是被骤雨浇熄的柴火,一天之内就冷得彻底。
前几日还挤满信徒的院子,此刻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枯叶在青砖地上打旋。几个黑袍人缩在朱漆剥落的门后,袍角沾着灰,往日里挺直的腰杆塌了半截,眼神躲闪地往门外瞟——他们昨夜还在为“奉献”的财物增多而窃喜,今早却发现连个来添香火的人影都没了。庙门口那只半人高的铜香炉,前几日香灰堆得冒出沿,如今积了厚厚一层冷灰,灰里混着些没烧透的香头,被风吹得簌簌抖。几只灰麻雀落在香炉沿上,歪着头啄食里面残留的香屑,见了人也不躲,反倒扑棱着翅膀蹦到门槛上,像是在嘲笑这庙的冷清。
没过一个时辰,张屠户就提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冲到了十字庙前。他那身平日里舍不得穿的蓝布褂子,今儿特意套在外面,刀鞘上的铜环“哐当哐当”响,老远就听得见。见门口的黑袍人往他这边看,他“呸”地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唾沫星子在青砖上砸出个湿点:“看啥看?再看把你们那破十字拆了,劈了当柴火烧!我家猪圈烧火都嫌它晦气!”
黑袍人吓得“嗖”地缩回了头,那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关了大半,只留道缝,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在搬东西堵门。张屠户“哼”了一声,用刀背拍了拍庙门的石墩,石墩上的青苔被震得掉下来几片:“躲?我看你们能躲到啥时候!”
这样的场景,在柳林镇的街头巷尾像雨后的蘑菇,冒了一地。
“王二,你前儿不是说主能让你发财吗?咋还在捡柴火?”卖菜的李嫂挑着空担子往家走,路过巷口时,见王二背着半筐枯枝,裤脚还沾着泥,忍不住停下脚打趣。王二的脸“腾”地红了,红得像庙里的关公像,他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脚下的石子被踢得老远,嘴里含混地嘟囔着:“我……我这是体验生活,主说……说要亲近自然……”
“体验生活?”李嫂“嗤”地笑出声,挑着的担子晃了晃,竹筐上的铜钩叮当作响,“我看你是被那黑袍人骗了吧?前儿我还见你把家里的米缸都献了,缸沿上的豁口我都认得——那还是你娘在世时摔的。现在好了,米缸空了,怕不是得喝西北风了?”
王二的脸更红了,红得快要渗出血来,头几乎要埋到胸口,像只被戳破的皮球,匆匆绕过李嫂就跑,枯枝在背上颠得“哗啦”响,跑出老远,还能听见李嫂在后面喊:“要我说,赶紧去把米缸要回来!再不济,让叶道长给你想想法子!”
镇西头的李婶,正坐在自家门槛上纳鞋底。她手里的鞋底是给柱子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往常她做针线活最细致,自从把银镯子献了,心里就跟塞了团乱麻,干啥都不踏实。见隔壁的王大娘端着洗衣盆路过,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头:“唉,我那银镯子献出去,本以为能求主保佑柱子考上私塾,将来能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结果柱子昨天去私塾,先生说学费还没交,把他赶回来了,孩子回来就哭,说再也不去了……”
王大娘放下手里的洗衣盆,盆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拿起李婶手里的鞋底看了看:“你呀,就是太糊涂。那十字教要是真有本事,咋不直接让柱子识文断字?还不是骗你的镯子?我前儿去赶集,见马执事的婆娘戴着只银镯子,样式跟你那只差不多,保不齐就是你的!”
李婶手里的针顿了顿,针尖悬在布面上,眼里闪过一丝动摇:“可……可他们说,奉献出去的东西不能要回来,要回来就是对主不敬,会遭报应的。前儿刘三婶去要她的棉被,被马执事指着鼻子骂,说她要遭天打雷劈……”
“报应?”王大娘“嗤”地笑了,弯腰从盆里拧出件衣裳,水珠子溅在地上,“我看最大的报应,就是让你家柱子没钱上学,将来跟咱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让你夜里睡不着觉,总想着那只镯子——那可是你陪嫁的念想,对不?”她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些,“你没见赵老四家的?把谷种要回来之后,撒在地里,现在苗出得齐整着呢,比谁家的都好。人家咋没遭报应?”
李婶沉默了,手里的线在指间缠来绕去,缠成个死结。她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暖,照在院子里的老梨树上,叶子绿得发亮。柱子在屋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那是私塾先生教的,孩子记不住词,就瞎哼哼。她心里的天平,像被风吹的秤,渐渐往“要回来”那边偏了。
质疑声像巷子里的青苔,在柳林镇的每个角落悄无声息地蔓延。被十字教迷药控制的人清醒后,更是又气又悔,有的捶着胸口哭,有的拉着家人就往十字庙冲,脚步急得像踩了火炭。
“把我的银钗还回来!那是我娘临终前给我的,说能辟邪!你们这群骗子!”镇东头的寡妇刘大姐举着根扁担,站在十字庙门口喊,声音哭得发哑。她前几日被黑袍人灌了“圣水”,迷迷糊糊就把银钗献了,醒来后捶着炕沿哭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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