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七童的心上。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蜷缩的小小身躯,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那只粗糙、布满老茧和深深裂口的大手,带着浓重的草药苦涩气味和一种洗刷不掉的、淡淡的土腥与陈旧气息——那是常年与尸体打交道、穿行于坟茔荒野间留下的独特印记——并没有去触碰他身上任何一处可能存在的伤口,也没有试图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血污。
那只手,只是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明显的不习惯的笨拙,最终落在了他汗湿冰冷的额头上。
触感是冷的。如同深秋的岩石。掌心的老茧坚硬,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但这冷硬的触感之下,却奇异地传递着一丝属于活人的、真实的、带着体温的……存在感。
“活着……就好。” 瘸叔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板,听不出太多情绪的起伏,只有一种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沉甸甸的疲惫。他的手在七童冰凉汗湿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
七童能感觉到,那粗糙的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拂过他眉心那点冰凉印记的边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查?确认?或者,仅仅是某种笨拙的、试图传递慰藉的方式?
那手停顿着,感受着少年额头异常的冰凉和细微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瘸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沉默了片刻,那只按在七童额头上的大手,极其缓慢地移开了。他的目光也随之转向禅房更深处、光线更加昏暗的那个角落。
七童像是被牵引着,艰难地、一点点侧过头。脖颈的转动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酸麻的刺痛。他的视线,越过自己颤抖的肩膀,投向房间另一端。
在远离油灯光晕的、最昏暗的角落里,另一张同样简陋的木板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身影。即使是在这样模糊的光线下,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身影是多么的瘦弱。正是当年在乱坟岗,八字全阴如同残烛的那个孩童——阿阴。
他无声无息地躺着,盖着一床同样浆洗得发白的薄被。胸膛的起伏微弱到了极点,若不仔细凝视,几乎会以为那是一片死寂。露在被子外的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泽,如同久置的石灰,嘴唇是深沉的青紫色。
整个身体散发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死气,仿佛一盏油已彻底熬干、灯芯焦黑卷曲、仅靠着最后一点火星的余温,勉强维持着一丝微弱气息的残灯。
这就是阿阴。那个命星黯淡如风中残烛的濒死之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这间压抑禅房里另一块巨大的、沉默的、不断散发着寒气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七童——
那场发生在清明子时的劫难,究竟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爷爷、瞎婆、纸马……还有这个无辜被卷入、魂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知何时会彻底熄灭的陌生孩子。
瘸叔的目光在阿阴那死气沉沉的身躯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转回,重新落在蜷缩在床上的陈七童身上。他的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沙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你们俩……都得活着。”
他顿了顿,那沉重的目光仿佛有实质般压在七童瘦弱的肩膀上。
“这是……你爷、你瞎婆……用命换来的。”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七童的心上。
陈七童的目光,茫然地在瘸叔那疲惫却坚毅如岩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角落阴影里阿阴那毫无生气的瘦弱身躯,最终,落回自己搁在冰冷床沿、沾着泪痕和暗红血渍、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上。
手腕处,传来一点温润的触感。
是那枚玉佩。那枚他从小贴身佩戴、从未离身、刻着奇异纹路的灰白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它毫不起眼,如同河底一颗普通的鹅卵石。但它贴着他冰冷的皮肤,沉甸甸地存在着,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暖意。
玉佩,阿阴,眉心印记,“篾玉”指环,爷爷的血,瞎婆的力竭,纸马的湮灭……还有瘸叔此刻沉甸甸的话语。
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为了爷爷和瞎婆用命换来的这条命。
为了角落里那个不知为何、命悬一线的阿阴。
为了……也许有一天,能解开所有的谜团?能……再看一眼那消散在彼岸花丛边的白影?
他不知道前路是什么,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冰冷。
青灯的火苗在他空洞而悲伤、却因瘸叔的话语而微微凝聚起一丝微弱光芒的眼眸中,投下一点摇曳的、执拗的光亮。那光亮虽小,却顽强地刺破了禅房内浓重的绝望与死寂。
活下去。
这是唯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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