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青石板路被晨光浸得透透的,橙黄透亮的光顺着瓦檐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一片暖融融的亮,踩上去都像踩着刚从蜜罐里捞出来的蜜糖。公西黻推开“笔韵斋”那扇磨得发亮的玻璃门时,门楣上挂着的风铃“叮铃哐啷”响了一串脆生生的声儿,惊得檐下几只灰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垂下来的绿萝叶,抖落几滴昨夜积下的露。
店里的墨香混着旧木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深吸一口,能嚼出几分陈年线装书的糙劲儿——那是后院老槐木柜台渗出来的香,混着架子上各式墨锭的清苦,缠在一块儿往人鼻尖钻。博古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紫檀木的架子被摩挲得发亮,各式钢笔在晨光里列队站着:金的笔杆上雕着缠枝莲,银的笔帽嵌着碎玛瑙,暗纹的笔身藏着细密的山水,光面的笔杆映着窗棂的影,连最普通的钢杆笔都擦得锃亮。笔尖都斜斜朝上,闪着细碎的寒光,活像一群随时要跃起来刺穿纸张的骑士,只等一声令下就往宣纸上冲。
“周老爷子今儿个比晨练打太极的老头还早?”公西黻往柜台后探了探身子,又抻着脖子往后院瞅。操作台上铺着块深紫色绒布,是当年从苏州收来的老云锦,如今专门垫着修笔。那支1948年的派克51钢笔正躺在中央,拆得七零八落——笔帽斜在一边,笔杆分了两节,连最精巧的笔舌都被挑了出来,细巧的零件摊开一片:月牙形的笔舌沾着点残墨,透明的毛细管透着光,连笔尾的小铜圈都摆得齐整。倒不像支名笔,反倒像只被小心解剖的萤火虫,连翅膀上的纹路都露着,就等一点点把“翅膀”重新粘起来。
后院传来几声闷咳,跟着是老爷子带着点沙哑的嗓子,裹着晨露的湿意飘过来:“小兔崽子,昨儿让你擦的零件擦亮没?这笔杆里藏的老灰怕是攒了半个世纪,够在宣纸上洇部《春秋》了!”
公西黻赶紧捏起镊子,指尖悬在绒布上方几毫米,小心翼翼夹起那枚月牙形的笔舌。窗玻璃透进来的阳光正好落在台面上,他顺手拿起旁边的放大镜——那是老爷子珍藏的德国老货,镜片透亮得能数清苍蝇腿上的毛。光穿过镜片聚在笔尖上,刻下一小片跳动的光斑,连笔尖上细微的铱粒都看得分明:那点银白色的铱粒被磨得圆钝,却还透着韧劲儿,是当年好好写过字的模样。
突然,他“咦”了一声——笔杆内侧靠近笔尾的地方,竟黏着一小截纸头,也就米粒那么大,边缘泛黄发卷,像片被揉过又晒了几十年的枯叶。纸头粘得牢,得用针尖慢慢挑才能动。
“瞅啥呢?魂儿让笔精勾走了?”银发周拄着那根雕着竹节的拐杖从后院溜达进来,老爷子的白发总梳得一丝不苟,用桂花发油抿得服服帖帖,远远瞅着,倒像团蓬松的蒲公英落在了头顶。他穿件月白小褂,领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发白透亮,手里还捏着块刚擦完柜台的抹布。
公西黻赶紧把镊子凑过去,用针尖轻轻挑那纸头,一点点挪到绒布中央:“您瞧这个。”他屏住气,生怕指尖一抖把纸头戳破了。纸上的钢笔字早就褪得浅淡,笔画蜷在一起像排小蚂蚁,得对着光才勉强能认:“老师,我会回来报恩——1957.6.11 陈康”。
“豁!老周爷子,您这学生够念旧的啊?”公西黻吹了声口哨,指尖点着那行字,“1957年的话,这陈康要是还活着,如今得八十好几了吧?”
银发周的拐杖“咚”地往青石板地上一杵,力道重得惊起一片灰,连架子上的钢笔都晃了晃:“陈康?就那个当年总饿得啃作业本封皮的皮猴儿?”他眯着眼想了想,眼角的皱纹堆成小山,语气里带了点气,又有点软,“当年我拿半个月工资给他买烙饼,一到饭点就揣俩往他兜里塞——热乎的,裹在棉布里捂着,怕凉了硌胃。他倒好,毕业头天就卷着铺盖跑西北支边去了,连张纸条都没留,这几十年,音信全无!”老头越说越气,头顶的“蒲公英”都跟着颤,可眼角却悄悄泛了点水光,快得像没出现过似的,被他抬手一抹,就说是眼里进了灰。
风铃又“叮铃”响了,门口探进个小脑袋。是个穿校服的小男孩,蓝白校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洗得更浅的旧内衣。手指缝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蓝墨渍,像刚攥过浸了水的钢笔,连指甲缝里都透着蓝。“周爷爷,我...我想给爸爸写信。”他攥着兜里的五块钱,纸币被捏得皱巴巴的,边角都卷成了小卷,像片被揉过的杨树叶,“买最便宜的笔就行,能写出字就成。”
公西黻乐了,往柜台外探了探身子:“小不点儿,你爸啥工作啊?值得你省早饭钱买笔?”
“爸爸在深圳盖楼。”男孩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眼里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星星,“他说等我字练得比工地的钢筋还直,就接我去看真大楼!说楼有云彩那么高呢!”
银发周突然伸手,一把抢过公西黻手里那堆派克51的零件,又扭头往操作台下的木盒里摸——他竟直接把那支还没装起来的派克51往一块儿凑,手指头虽抖,却准得很,三两下就把笔杆拧上了,只缺个笔帽。他把笔凑到男孩面前:“小子,这笔借你使三天!要是能写出朵花来,爷爷白送你!”男孩的眼睛“唰”地亮了,比刚才说大楼时还亮,像两块刚被擦亮的打火石,连带着脸蛋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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